許星野這些天隻拿了一些生活必需品到這座房子。


    說是生活必需品,其實也沒什麽,貼身穿的衣服和襪子早都置辦了新的,整齊地碼放在衣帽間的抽屜裏,衣服也掛著好幾身。


    洗手間有一隻新的跟池斯一同款不同色的電動牙刷。至於除了牙刷以外的洗漱用品和護膚品,許星野早就習慣了用池斯一的。


    所以,其實,她隻是象征性地回宿舍拿來了她一瓶抹全身(包括臉)的保濕乳,還有幾件她穿已經習慣的衣服而已。


    之所以這樣,是因為有一天晚上,她們肩並肩躺在床上的時候,池斯一讓她挑一天休假,她會跟她一起去學校,把她的小窩正式搬來。


    “我的東西一個大行李箱就能裝下,用不著這麽隆重。”


    “用得著。”


    “真的用不著。”


    “用得著。”


    許星野拿已經變成複讀機的池斯一沒辦法,於是拿起手機翻了一會兒。


    池斯一平躺著嘿嘿笑了一聲。


    “怎麽了?”許星野問。


    “你是不是在看黃曆。”


    “我在看天氣預報。”許星野說,“下周一是一個陽光明媚的大晴天,下周一行不行,二十九號。”


    “完全可以。”池斯一說著,拿起手機,劃開了屏幕。


    “你要看看黃曆?”


    “我在看我的日曆。”


    “什麽日曆?”


    池斯一想了一下說:“日程。是應該用日程這個詞嗎?”


    然後她雙手握著手機,似乎是敲了一行字。


    “我猜你會把健身也寫進日曆裏。”


    池斯一微微皺了皺眼睛,“雖然我很討厭這樣,但是我確實是會這麽做,因為我不想在健身的時候被打擾。”


    “我能看你的日曆嗎?”


    池斯一猶豫了一下,還是把手機遞給了許星野。


    許星野隻看到了一個個花花綠綠的小格子,然後皺著眉,把手機遞回給了池斯一。


    池斯一接過手機,摁上屏幕,放回了床頭櫃。


    “你覺得,”許星野一邊思考一邊說,“每天支配你生活的是這些小格子,還是你自己。”


    池斯一笑了笑,仿佛許星野的問題是在她的預料之中。


    “所以是哪個?”


    “從技術上來講,我按照小格子裏的安排行事,所以是這些小格子在支配我。”


    “嗯。我也這麽認為。”


    池斯一從被子裏抬起手,摸了摸她的肚皮,“從這樣的生活裏抽身是需要時間的。”


    許星野覺得池斯一說的“時間”,大概就是在花市店的那個晚上,池斯一跟她說的給她一點時間的時間。


    “那你喜歡嗎?”許星野問。


    “喜歡什麽?”


    “被小格子支配的生活。”


    池斯一沉默了一會兒,“現在談不上喜歡了。”


    “為什麽?”


    “因為,這樣的生活讓我看不到盡頭。”


    “也是有盡頭的吧。”


    “什麽盡頭?”


    “人都是要死的。”


    她們都笑了笑。


    “不再喜歡被小格子支配的生活,就是你換發型的原因嗎?”許星野問。


    池斯一想了一會兒,糾正道:“按照你人類換發型是為了換一種生活的理論,想要去創造喜歡的生活才是我換發型的原因。”


    “那你喜歡的生活是什麽樣的?”許星野問。


    池斯一翻身,撐著胳膊,看著許星野,“你希望我再說一遍嗎?”


    許星野抬起手,把她落在臉頰上的頭發挽回了耳後。


    池斯一的吻像雨點一樣落下,她的呼吸是滾燙的,手掌也是。


    但,許星野還是不明白,為什麽非要煞有介事地搬家。


    直到後來,有一天,許星野又在不經意間用“你家”來指代這座房子時,她清晰地看到池斯一臉上一閃而過的失落。


    這樣的失落讓她覺得有點兒心疼。


    然後她意識到,池斯一可能是想找一個明確的節點,好讓她把偶爾會不經意說出來的“你家”,徹底改口變成“我們家”。


    她沒有向池斯一求證,也沒有把那一瞬間的失落抓回來談論,隻是心照不宣地等著“下周一”的到來。


    池斯一在“下周一”之前,在那些花花綠綠的“小格子”的支配下,忙得不可開交,不是在開會就是在健身,不是在應酬就是在去應酬的路上。


    就這樣。她們雖然生活在同一個時空裏,卻保持著一種微妙的時差。


    許星野早上六點出門,晚上五點多鍾到家。冰箱裏通常會有一個池斯一做的三明治,十分妥善地包裹在保鮮膜裏,然後她會拿出來把它吃掉。


    起因是池斯一發現許星野要麽不吃晚飯,要麽就吃諸如速食拌麵,速食湯麵之類的方便食品。然後池斯一說她會在做三明治的時候順便多做一個,她晚上可以吃。


    池斯一很喜歡三明治,而且通常把三明治視為午餐或者晚餐。


    一開始在許星野的心裏,三明治隻配做人類的早餐,甚至隻是配菜,首先三明治是冷的,其次它分量確實不大。


    但這個飲食偏見很快就被冰箱裏每天出現的三明治打消了。


    她通常會打開連著廚房的花園的門,站在花園裏吃完三明治。


    然後伏案在餐桌上,打開電腦,獨自度過池斯一外出不在家的夜晚。池斯一給她留了書房,樓上隻有一個臥室,但有兩個一模一樣的書房。


    但她還是更喜歡這張餐桌。


    她的論文答辯ppt已經做好了,她花了點兒時間學習如何做公眾演講。


    上次在池斯一和巍董麵前講ppt的尷尬經曆,她實在是不想在她的人生中再次上演。


    她很快就學完了理論,但是她不想站在鏡子前,看著鏡子裏的自己做任何課程裏要求的實際練習。


    因為她總會想起夏銘。


    她想發條消息給夏銘表示歉意,雖然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表示歉意。


    夏銘也沒有聯係她。


    所以,大多數時候,許星野隻是坐在這張長條木餐桌前,等著太陽慢慢落山,天色慢慢變暗。


    她難過得想哭。


    她發現人的情緒不會消失,隻是會轉移——跟往日別無二致的一天裏,她不再躺在床上默默流淚了,而是坐在這張桌前流淚。


    池斯一不在家的時候,她對自己的情緒就更加放任一些,任由電腦屏幕在她的流淚的眼睛裏模糊成一個小方塊。


    她能感覺到有什麽東西在悄悄蠶食她。


    她知道自己需要去看的是醫院裏的精神科醫生,而非一個心理谘詢師。


    一方麵是因為她深知自己無法對任何一個心理谘詢師敞開心扉,另一方麵是這些心理谘詢師沒有資格給她開那些能在她的大腦裏產生化學反應,讓她停止流淚的小藥片。


    她一次次點開醫院精神科的掛號界麵,又一次次關上。


    她覺得自己尚且不需要那些小藥片,她還沒難過到想要去死。


    她對未來的生活尚且有向往,而且這種向往非常具體,因為是池斯一說給她聽的。


    在說起未來的打算時,池斯一把她一點點兒放了進去,聲音溫柔又有力量。


    所以她還不需要那些小藥片。


    池斯一發來消息說晚上不用等她。


    許星野擦了擦眼淚,回複說好,然後把手機扣在了桌上。


    她從書包裏掏出一個筆記本,她很喜歡筆記本,也喜歡手寫,這樣的生活方式讓她在同齡人裏看起來有些古板,但她很喜歡。


    然後她在電腦上點開了一個文檔。


    她把自己寫在筆記本上的詩和短句敲進了文檔裏,她看著那些手寫字慢慢變成了一行行整齊排列的字,然後在最後一行敲上日期,文檔提示她要勾選一種日期格式,她選擇了省去年月日,隻有數字的那種。


    她猶豫了一會兒,又把日期複製粘貼在了第一行,因為短句不需要一個名字,詩才需要,可她寫的詩,全都可以用“池斯一”這三個字來命名。


    她像個旁觀者一樣看著這些文字,也看著她自己。


    她的情緒好像變好了一點兒,沒那麽想要流淚了。


    不知道接住她情緒的是池斯一還是“池斯一”這三個字。


    在電腦前編排好詩和短句,洗了澡,困意來襲,很快就睡著了。


    淩晨時分醒來,發現枕邊依舊空蕩。


    她點亮手機,發現池斯一在快十一點時,給她發消息說自己工作結束了,在回家路上。


    她扔下手機,起身,走出房間,看到玄關桌台上的台燈亮著,池斯一側身躺在客廳沙發上,似乎是已經睡著了。


    許星野躡手躡腳地下樓,池斯一身上酒氣很重,晚上多半是參加了要喝白酒酒局。


    茶幾上扔著一個被撕開的透明袋,這裏曾經裝了能幫她解酒並且保證她安睡的藥片,透明袋旁邊是一瓶剛從冰箱裏拿出來沒多久的瓶裝水,蓋子扣在桌上,沒擰回去。


    許星野坐在沙發旁的地毯上,拿過水瓶,擰上了瓶蓋,然後靜靜看著眉頭微皺的池斯一。


    她好心疼。


    用手背抹掉眼淚,起身,拿來卸妝濕巾和擦臉巾。


    當她半跪在地毯上,輕輕擦拭著愛人的麵龐時,她又心疼到湧出淚水。


    她好想成為池斯一也可以倚靠的港口,想讓她可以在自己身邊慢吞吞地睡著,想讓她的夢裏開滿鮮花,想讓她的一年四季永遠是明媚的溫暖的時節。


    想讓冬天的寒風永遠不要吹向她。


    可是她怎麽樣才能呢?


    無力感。


    那種無力感又從黑暗中爬了出來。


    她不知道該怎麽才能做到。


    池斯一在半夢半醒之間,感受到許星野的觸碰,她抬起手,輕輕握住了許星野的手腕,然後往沙發裏麵挪了挪,騰出來一小塊地方給她。


    池斯一動了動嘴,聲音很輕。


    許星野知道池斯一是在叫她的名字。


    “上樓去睡吧,好不好?”許星野在她耳邊輕輕說。


    “會吵到你。”池斯一閉著眼睛說。


    “我希望被你吵到,”許星野的聲音有些哽咽,“斯一,希望被你打擾。”


    “那你抱抱我。”池斯一張開手臂。


    許星野起身,躺在沙發上。


    池斯一窩進了她的臂彎裏,像一隻被撿回家的小貓。


    小貓很快又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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