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星野以為是自己看錯了,以為自己是看到了天花板上那些白花花的腿所以產生了某種幻覺。


    但另外三個人的腳步也都停在了鱷魚旁邊,仔細看著這條巨大的鱷魚。


    “sobek。”一個穿著黑色高領毛衣,麵容清瘦的男人向他們走來,他端著酒杯的右手手腕上戴著一塊有琺琅表麵的鱷魚皮表帶腕表。


    男人沒有介紹自己的名字,似乎這裏每個人都應該認識他,如果不認識,也應該因為無知而羞愧地閉上自己的嘴。


    “我給它起名字sobek。”男人說。


    這條鱷魚屬於這個男人,那這艘船想必也是。


    客人來到他的船上,都要帶上有鱷魚皮表帶的腕表,這看來是某種不寫在請柬上的約定俗成的規則。


    男人的看著缸裏的鱷魚,語速輕緩,“它是一條尼羅鱷。古埃及人把尼羅鱷當做鱷魚神sobek的化身,地位極其尊貴。在祭祀鱷魚神的神廟裏,會供養著一條巨大的尼羅鱷,被稱為聖鱷。他們會給聖鱷披上黃金珠寶,供奉食物,精心侍奉,聖鱷死了以後,還會被做成木乃伊下葬。”


    “鱷魚這種動物,有足夠多的耐心,也從不猶豫,更不會因為一次失手,就灰心喪氣。更重要的是,鱷魚雖然獨自捕獵,但並不吃獨食,在拿下獵物後,鱷魚會邀請其他鱷魚一起享用。”


    許星野看著那隻鱷魚垂直細長的宛如是一根針一樣的瞳孔,聽著男人的話,左耳朵進右耳朵出。


    她抬頭看著天花板,那些修長潔白的人類雙腿在裏麵來回擺動。


    然後她又低下頭,看著在人工小島上趴著的鱷魚。


    這隻淡水鱷魚知道自己即將出海嗎?


    據說鱷魚的視力很差,是靠嗅覺來捕獵的。它通常會潛伏在渾濁的水裏,偽裝成一塊泥巴,靠近獵物以後,猛然跳起,一口咬住,拖進水裏,直到獵物窒息而死。


    麵前這條鱷魚,會把此刻站在另一條河岸邊的自己視為獵物嗎?


    一個,或許吃起來口感並不太好,甚至有點兒柴的兩腿獸。


    她是獵物嗎?


    不知道為什麽,她的心裏突然爬上來這個疑問。


    恐怕這個屋子裏的所有人都認為自己是鱷魚的同類,而非鱷魚的食物。他們手腕上戴著的鱷魚皮表帶,仿佛是狩獵鱷魚的戰利品。


    那她呢?


    她是鱷魚的同類還是鱷魚的食物呢?


    她是獵人還是獵物呢?


    她篤信自己絕非獵物。


    因為她手上也係著鱷魚皮,獵物又怎麽會把捕食者的皮披在身上?


    但她也並非獵人。


    她沒有鱷魚鋒利的牙齒,也沒有鱷魚堅硬的盔甲,她手無寸鐵,隻是披了一塊捕食者的皮。


    男人拉開了連接室外陽光的推拉玻璃門,玻璃門外是一個向外探出的小平台。平台上擺著一個小台子,台子上放著雪茄煙,點煙器和剪刀,還有煙灰缸。男人拿起一支雪茄。


    池斯一和羅嘉豪也去了平台,羅嘉豪看了一眼sherry,順手拉上了玻璃門。


    船開始移動,空氣突然變得濕噠噠的,泛著跟人類的眼淚接近的鹹味。


    許星野轉過頭,看著sherry,她斷定sherry才是這潮濕和鹹味的源頭。


    “我的可愛小狗已經變成了一隻鱷魚。”sherry看著鱷魚的眼睛,自言自語地說,“盡管我的小狗已經變成了一隻鱷魚,我還是愛她,將來還要愛她,我要祝她健康,也祝她幸福。”


    許星野不知道sherry在說什麽。也不知道她這裏說的小狗到底是誰,鱷魚又是誰。


    “也祝你幸福。”許星野說。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這麽說,或許是因為她此刻距離sherry最近,而且,她聽到了她說的話,她的字裏行間帶著無比的真誠和深不見底的失落。


    所以許星野覺得她值得同樣的祝福,也值得一些安慰。


    sherry轉過頭,看了一眼許星野,視線又回到了鱷魚身上。


    “瘦了好多。”sherry說。


    sherry說的不是她,也不是鱷魚,而是池斯一。


    sherry沒有試圖跟許星野找除了池斯一以外的話題。


    許星野思考著這句話,sherry的語義很模糊。


    難道是上次她婚禮上見過池斯一到現在,池斯一就已經瘦了很多嗎?許星野幾乎以隔周相見的頻率見到池斯一,而且見得都是大的,但她對池斯一瘦沒瘦這件事情毫無察覺。


    “有嗎?”許星野回過頭,看了一眼玻璃門外的池斯一,她的女朋友池斯一在健身房裏通過力量訓練維持的身材好得一如既往。


    “最近順利嗎?”sherry又問。


    許星野現在覺得sherry是個謎語人,她的每一個不帶主語的句子說的都是池斯一。


    池斯一在sherry的語言係統裏是一個被略去的,寫在括號裏的名字。


    “您是說斯一嗎?”


    “嗯。”


    “順利的吧。”


    許星野其實不知道池斯一最近是順利還是不順利。


    她對池斯一在做的事情知之甚少,隻知道池斯一給bluebear扔了個一元炸彈而已,事情繼續發展下去,投給bluebear的b輪融資會是down round,而且她的團隊做了不少咖啡行業的研究,僅此而已。


    sherry輕聲笑了笑。


    許星野能從sherry的笑聲裏聽出來自己的回答是錯誤的,如果是在知識問答節目上,她現在已經因為回答錯問題,掉進了鱷魚池裏。


    幸好放著香檳酒的托盤從遠處搖曳著飄了過來,她說了聲謝謝,把空杯子放在盤上,拿了一杯新的。


    說實話,許星野想問sherry一個問題,隻是不知道怎麽開口。


    但當她拿起酒杯,喝下第二杯香檳的時候,她脫口而出,“如果你還這麽在意斯一,幹嘛要跟羅嘉豪結婚?”


    sherry轉過頭看著她,她的表情很複雜,仿佛許星野是在問她人終究要死,那為什麽還要活著?


    “小狗可不是平白無故變成鱷魚的。”sherry又說了一句謎語。


    “我沒聽懂。”許星野說。


    sherry沉默了一會兒,“或許是我們的交流太少了。”


    “又或許,那時候我們還都太年輕,任何決定都會給人生帶來很大的改變。”


    “又或許我們那時候都想追求自己的事業,斯一的性格,你知道的,我們誰都不願意為對方讓步。”


    “又或許沒什麽理由,有的人就是這樣,走著走著就散了。走著走著,就覺得愛不下去了,然後新的人出現,一切都變了。”


    許星野仔細聽著每一個字,sherry的每個字裏都帶著歎息,帶著遺憾。


    sherry恐怕不會知道,池斯一在她的婚禮上痛哭流涕。她也不會知道自己是如何變成像鱷魚的瞳孔一樣細長的刺,刺進自己愛人的身體,讓她痛得沒法呼吸。


    可是即使她知道了,她會為愛人的痛苦感到歎息嗎?她會抱歉嗎?還是她會洋洋得意地享受這一切?她享受自己奪走了池斯一的心,享受池斯一為她獻身,為她們之間的愛獻身。


    “斯一在二十三歲的時候是什麽樣的?”許星野問。


    sherry笑著,她的眼睛裏好像有淚水在來回走動。


    “我不是已經告訴過你了嗎?她是一隻可愛小狗。”


    許星野轉過身,看著玻璃門外的池斯一。


    池斯一才不是什麽可愛小狗。


    她認識的池斯一分明是一隻溫柔大狗。


    浪漫極了的溫柔大狗。


    而且,她還知道,池斯一在微醺的時候,會變成一隻溫順、沉默,語速緩慢的粘人小貓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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