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星野低頭用叉子扒拉著烤鰈魚上的番茄皮,視線在番茄皮和油浸小番茄之間來回遊動。


    然後她叉起一顆小番茄,放進了嘴裏,這竟然是番茄是去了皮的番茄,散發著熟番茄的香味,想必是用熱水燙之後,才去了皮。


    剛才她沒發現這些,什麽也沒發現。


    剛才她吃下番茄的時候,盯著的是池斯一琥珀色的眼睛和她白皙的手腕。


    她剛想開口問,烤鰈魚裏的番茄皮是不是從油浸小番茄身上扒下來的。


    開口問,把番茄一個個洗幹淨,焯水,再一個個拿起,一個個去掉它們皮,是讓她覺得麻煩還是幸福?


    她卻先她一步,笑著說:“沒錯。”


    沒錯。烤鰈魚上的番茄皮就是從油浸小番茄上扒下來的。


    那你在這個過程中是覺得麻煩還是覺得幸福呢?


    據說,番茄最有價值的部分是番茄紅素,而一顆番茄所包含的番茄紅素裏,番茄皮占七成,番茄果肉隻占三成。


    你珍惜的是它的營養價值?還是你物盡其用的烹飪理念呢?


    許星野用叉子舀起一片番茄皮,放進了嘴裏。


    “這是你的烹飪理念?”


    “不算是理念,隻是根據我的喜好做了調整。我喜歡鰈魚有一些番茄的味道,但是如果放整顆番茄進去,烹飪過程中的水分又會有點大,魚吃起來會像是蒸魚,所以就隻放了番茄皮。”


    許星野把叉子換到左手,用右手拿起餐刀,撥開橄欖,切下一小塊連帶著檸檬的魚肉,叉起,蘸了蘸湯汁,送進了嘴裏。


    “怎麽樣?喜歡嗎?”池斯一的眼裏滿懷期待。


    “好吃,檸檬的酸味跟魚肉很搭。”


    池斯一滿意地笑著,用叉子的側沿截下來一小塊蓋著檸檬皮的鰈魚放進了嘴裏。


    許星野並不喜歡吃橄欖,連下了幾刀都是把橄欖撥在一邊。但卻總是把番茄皮鋪在檸檬上,跟魚一起吃進嘴裏。


    “這是你的新家啊?”許星野環顧著四周,太陽快落山了,房間漸漸暗下來。


    白天的光線照進這座房子,會讓這座房子因為沒有生活的痕跡所以顯得有些空蕩,但變暗以後,散發著柔光的燈飾把這裏裝點得很溫馨,溫馨得像個家。


    “不對。”許星野突然想起了什麽,池斯一跟她坐飛機坐高鐵都用護照,她是個“外國人”,而許星野對一個外國人到底要怎麽合理合法地在山北這座城市開展生活一無所知,“你在山北有買房資格嗎?”


    “沒有,”池斯一搖搖頭,切下來一小塊魚肉,“而且,我現在隻有商務簽證,六個內多次往返,現在的有效期還有不到五個月了。”


    “那……”許星野欲言又止。


    “嗯?”池斯一喝下一口酒。


    “五個月以後呢?”


    池斯一用叉子叉起一顆橄欖,又叉起魚肉,“字麵意思,五個月以後,簽證到期,我就會消失。”


    許星野不明白池斯一的意思。


    她今天讓她來,就是通知她這件事嗎?


    通知她,她們的關係從一開始就是倒計時?


    這也太池斯一了。


    扔下一顆炸彈,然後埋頭吃魚,還吃得津津有味。


    這未免也太池斯一了。


    這確實就是給bluebear估值一塊錢的池斯一能做出來的事情。


    這也是在她的身體疲憊脆弱到極致昏昏睡去以後,把她扔在酒店房間裏,留她獨自醒來的池斯一能做出來的事情。


    許星野垂下眼睛,看著池斯一盤子裏被叉子切掉大半的鰈魚,眉頭緊皺。


    無力感。


    在她們的關係裏,一直橫亙在她們之間的,就是她的無力感。


    不是池斯一的,也不是她們共同的,而是她自己的,她自己的無力感。


    她沒有辦法。


    她沒有辦法阻止時間繼續往前流動。


    就算她想好了要奔向她,那她也還要努力很久很久,才能有資格飛躍整個歐亞大陸,飛到她的世界裏。


    況且,她可以嗎?


    她或許可以,又或許她此生都不能。


    “斯一……”她的聲音有些哽咽。


    對上池斯一的視線時,許星野能看到池斯一的眼睛瞬間湧出的慌亂。


    “寶貝,我是在跟你開玩笑,”池斯一蹭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走到她身邊,“簽證而已,過期了可以隨時續,這不是什麽問題。”


    池斯一溫柔地把她抱進懷裏,指尖劃過頭發,她好聞的味道包裹著她。


    “你不要開這種玩笑。”許星野的鼻子酸酸的。


    池斯一溫柔地摸著她的頭發,“以後不會了。”


    可那種無力感仍舊圍繞著她。


    池斯一很會用詞,哪怕是一句玩笑話。


    “消失”這個詞,精準而鋒利,像是一把剛剛被打磨好的小刀。


    讓許星野清楚地知道,如果池斯一決定不看向她了,池斯一就會從她的世界裏消失得無影無蹤。


    池斯一有能力這麽做,有能力讓她無跡可尋。


    池斯一有能力讓她走入夢境,也有能力讓她立刻醒來。


    “星野,”池斯一低下頭,用鼻尖蹭了蹭她的頭發,“我其實有好多事情想跟你說。”


    許星野抬起頭,看著她的眼睛,像一隻被捕獸夾夾傷了腿的小鹿。


    “首先,”池斯一說,“我去拿個東西。”


    許星野坐直了身體。


    池斯一鬆開她,走到客廳的茶幾前,拿起了桌上已經裝訂好的一疊紙和一支筆,走回餐桌,拉開許星野旁邊的椅子坐了下來。


    “這裏臨近使館,房子隻租不賣。”池斯一一邊說一邊翻動著文件,這是一式四份的租房合同,“如果你也喜歡的話,我就簽下這套房子。你搬來跟我一起住吧,好不好?”


    “我是很喜歡,可是……”


    許星野垂下了眼睛。


    “星野。看著我。”


    許星野仍舊垂著眼睛,眼眶快要關不住眼淚。


    “星野,你抬起頭,看著我。”


    許星野抬起頭,對上的是池斯一有些發紅的眼眶。她好心疼。


    池斯一把身體轉向她,手臂搭在她的椅背上。


    發著柔光的頂燈照著她發紅的眼睛,也把她的臉照得很溫柔。


    僅僅是被池斯一這樣看著,她的大腦、身體,流遍全身的血液,都已經被刻上了池斯一的名字。


    她允許池斯一對她做任何事情。


    什麽金絲小鳥,什麽貼著消防疏散示意圖的大門,什麽紅色的藥丸,什麽狗屁現實。


    就算池斯一想要的隻是她年輕的嶄新的身體,又有什麽所謂?


    是她矯情、是她擰巴、是她怯懦。


    是她不懂愛。


    該死的是她。


    “你知道嗎?星野,我想跟你一起生活。”


    “雖然我們才認識一個多月,雖然我連你的生日都不知道,就隻知道你是在冬天出生。”


    “今年我三十歲了,星野,我做任何決定都不應該跟貿然這個詞沾邊。但是,我愛的是二十三歲的你啊,我想,我也要拿出我二十三歲時候撞上愛情的樣子來愛你,這對你才是公平的。”


    “我已經沒有辦法想象沒有你的生活了,我無時無刻不在想你。我想做菜給你吃,我想每天都從你身邊醒來,我想跟你躺在床上聊著天睡著,我想跟你一起窩在沙發上刷劇、看電影,我想跟一起讀一本書,一起認識書裏那些勇敢的,或者是脆弱的人物。我想聽你說話,星野,我喜歡聽你說話。”


    “我知道這些也是你喜歡的,所以,讓我們一起去經曆,好不好?不要再輕易推開我,好不好?”


    “斯一……”眼淚順著眼角流下,她張開手臂,抱住了池斯一。


    “好不好?”


    “好。斯一……”


    “嗯?”


    許星野想說的是“我愛你”。


    我好愛你。


    你能不能先告訴我,你給我喝的這杯酒裏,到底放了什麽毒藥?


    能不能告訴我,為何得到你和推開你,讓我一樣感受到疼痛。


    斯一,斯一,我好愛你。


    雖然我不知道,該怎麽像你一樣去描繪愛,


    以及,又是什麽樣的勇氣,才配被定義為愛。


    我隻知道,


    你可以給我力量,也能賜予我悲傷,


    這大概就算是愛了吧。


    或許在你聽來,我說的我愛你,


    特別是,當你說,想跟我一起生活,想跟我去做很多喜歡的事情,


    特別是,當你說,你想在三十歲,用二十三歲的力氣來愛我,


    我現在就在我人生的二十三歲,矯情擰巴怯懦,遇見愛就像遇到惡鬼,


    我配不上二十三歲的你。


    在你麵前,我說的我愛你,


    實在是太貧瘠、太幼稚、太微不足道、太不值一提。


    但是,我愛你,


    斯一,我愛你。


    你能聽到嗎?


    我想一萬次呼喚你的名字,在深夜,在黎明,在黃昏。


    因為我害怕你在天涯,也害怕你在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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