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星野是被公雞打鳴的聲音吵醒的。


    她的眼皮很重,但對公雞到底幾點會打鳴這件事情的好奇,讓她戰勝了疲倦,她在枕邊摸到手機,點亮屏幕,快速眯著眼睛看了一眼時間。


    現在是淩晨五點十分,雞起得真早。如果要聞雞起舞,恐怕是天黑了就立即睡覺才行。


    但許星野是晚睡早起,昨天淩晨時分她們才回到房間,床雖然很硬,但許星野因為疲憊很快就睡著了,在她睡著前,池斯一還在對著電腦屏幕忙碌。


    她平躺在床上,找了一個舒服的姿勢,打算繼續被中斷的睡眠。但很快她就意識到了公雞打鳴跟鬧鍾有著根本的不同,公雞不會因為她點一下手機就停止打鳴,公雞有自己的願望和節奏。


    池斯一也醒了,許星野能聽到她緩緩翻身時床發出的吱呀聲。


    公雞還在繼續打鳴。


    “哼哼哼,”許星野閉著眼睛躺在床上哼哼唧唧,“我們什麽時候能回山北啊。”


    旁邊的池斯一笑出了聲。


    “早啊星野。”池斯一的聲音有些沙啞。


    “早,”許星野想到回了山北恐怕就不能每天都見到池斯一了,一陣苦澀湧上心頭,“我的命好苦啊。”


    “你昨天幾點睡的?”許星野閉著眼,聽著池斯一坐起身,擰開礦泉水瓶蓋的聲音。


    池斯一喝了幾口水,擰上了瓶蓋,她的喉嚨有些痛,“兩三點吧。”


    “那你才睡了兩個小時。”


    “可能是命苦吧。”池斯一啞著嗓子說。


    “你的聲音聽起來不太舒服。”許星野睜開眼,轉過頭看著旁邊的池斯一。


    池斯一正彎腰在行李包裏翻找著什麽東西,“喉嚨有點幹而已,沒什麽事。”


    許星野也從床上坐了起來。


    池斯一從夾層裏拿出來一個防水袋,又從防水袋裏拿出來一板鋁箔藥片。


    “等等,”許星野握住了她的手腕,“要不要先吃點東西再吃藥,我包裏還有之前喂魚剩下的小麵包。”


    許星野說著,看向了自己的書包,準備騰出手來彎腰去拉書包。


    池斯一笑著搖搖頭,摁出兩粒藥片,塞進了嘴裏。


    許星野連忙拿起水瓶,擰開蓋子,遞給了池斯一。


    池斯一接過水瓶,往喉嚨裏倒了半瓶水。雖然嘴上說著沒事,但池斯一的臉色看起來實在是有些憔悴。


    許星野伸出手,作勢要摸她的額頭。


    池斯一乖乖把額頭靠在她的手心。


    “有摸出什麽嗎?”池斯一問。


    “沒有。”許星野紅著臉,收回了掌心。


    許星野想對她說她今天應該好好休息,可是想到這些天明明是她把她折騰到了半夜,再加上她本來就有的時差和跨時區的工作,才導致她這些天每天都幾乎隻有兩三個小時的睡眠。


    “不用擔心我,”池斯一拉過許星野的手,放在她的臉頰上,低聲說,“吃過藥就沒事了。”


    腳步聲傳來,許星野慌亂地抽回了手,站了起來。


    秦蕾蕾打著哈欠,從裏麵的隔間走了出來,“你們也醒了啊?這雞叫真是夠煩人的。”


    “柚子姐醒了嗎?”許星野走出隔間,發現秦柚柚還打著呼嚕沉浸在美夢當中。


    “我姐早就對雞叫免疫了。”秦蕾蕾說。


    在她們輪流洗漱的時候,空氣裏傳來了咖啡豆的馥鬱的香氣。許星野推門走出了房間,山裏早晨的空氣有些清冷,隻穿著短袖的她感到一陣涼意。 聽著鏟子劃過鐵鍋的聲音,許星野走進了廚房。


    廚房塗了白灰的牆壁經年累月,已經被油煙熏成暗黃色,灶台前的牆更是漆黑一片,柴火燒得劈啪作響,煙熏味彌漫在空氣中。


    “阿姨好。”


    齊村長的妻子拿了一把前沿向上翹起的彎刀,伏在案板上切著綠葉菜。聽到許星野進來,她皺起臉,抬頭衝許星野笑了笑。


    “睡好沒有?”她問。


    “很好。”許星野說。


    “夜裏聽到你車開出去了。”她問。


    許星野瞬間臉紅到了耳根,早上公雞打鳴的聲音如此響亮,想必這裏的隔音不會太好。


    “睡不著,開車出去逛逛。”


    “在城裏住慣的娃娃睡得都遲。”齊村長笑著說。


    “你想出去逛逛沒的問題,”妻子說,“但不要出村,這裏的山上有野豬,晚上會在苞米地裏拱苞米。遇到人,著急了也會拱人。”


    “好。”許星野撓了撓頭,“謝謝您提醒。”


    齊村長穿著白襯衣,披著一件極具山南特色的繡花馬甲,在貼了瓷磚的灶台前,翻炒著黑色鐵鍋裏的咖啡豆,手裏是一把跟胳膊差不多長的迷你鐵鏟。


    “這是您說的朱可來傳統炒咖啡的方法對嗎?”許星野問。


    “對的。你要試試嗎?”齊村長翻了一鐵鏟咖啡豆,把鐵鏟遞給了許星野。


    許星野接過鐵鏟,沿著鍋邊翻炒著咖啡豆。


    “炒得不錯,細胳膊細腿的女娃娃,幹起活來,力氣倒是不小。”


    許星野不愛聽,自動屏蔽了齊村長說的話。


    埋頭繼續翻炒著咖啡豆,仔細感受著咖啡豆跟鐵鏟碰撞時的震動。許星野停下來,伸手小心地拿了一顆咖啡豆放在灶台上,咖啡豆滾燙,她捏完豆子立馬把手放在了耳垂上。


    “還沒有炒夠,這個豆子要炒到發黑發亮才可以。”


    許星野繼續翻了幾下鐵鏟,拿起剛才被她取出的咖啡豆,放進了嘴裏。一邊翻動鐵鏟,一邊用後槽牙咬開咖啡豆,仔細感受著咖啡豆的味道。她認為這是剛好的時機,但齊村長的傳統技法顯然要求她把豆子烘焙到更深。


    “差不多了。”齊村長拿來一個藤條編成的小筐,許星野把咖啡豆鏟進了小筐裏。


    齊村長端著小筐,走去了院子裏,院子靠近廚房窗子的地方有一張手工製成的船型木桌。木桌的顏色發白,表麵是因為年代久遠產生的裂紋。


    木桌的中間像船一樣凹進去,“船舷”之間橫向架著兩根同樣發白的木條,木條上是一個由兩塊看著沉甸甸的表麵粗糙的石頭組成的小磨,上麵的那塊石頭鑲嵌著一根小臂長短的木柄,木柄的頂端已經被摸得發亮,露出淺棕的木色。


    齊村長把小筐擺在桌子的一邊,左手熟練地抓起一把豆子放在了石磨上的小孔裏,右手握著木柄推動石磨。隨著豆子被逐漸壓成粉末,咖啡的香氣變得更加濃鬱。


    “我想試一下。”許星野說。


    “這個可是有點沉哦。”齊村長笑著,讓開了推磨的位置。


    許星野站在磨盤前,單手握著木柄,開始發力,她的虎口已經因為用力變紅了,也隻是推了半圈而已。


    “我來吧,你女娃娃沒有力氣,推不動。”


    許星野聽到這句話,立刻就有力氣了。她雙手握著木柄有些費力地旋轉著磨盤。


    “早晨還真是有點兒涼,”秦蕾蕾走出房間,池斯一緊跟在她後麵。


    “喲,”秦蕾蕾看到了在院子角落推著磨的許星野,“星野一大早就拉磨呢?”


    兩個人走到石磨麵前,跟齊村長問了好。


    “很沉嗎?”池斯一問。


    “沉。”許星野從牙齒裏擠出來一個字。


    “給我們星野累的,滿頭大汗的。”秦蕾蕾正說著呢,許星野的下巴就滴了一地汗到剛磨好的粉裏,“謔,”秦蕾蕾的臉上是一個誇張的震驚表情,“這就已經開始萃取上了,這可是我們星野用汗水萃取的咖啡。”


    “那不得又鹹又甜的。”許星野笑著,停下推磨的手,抬起胳膊,把快要掉下來的汗珠擦在了小臂上。


    池斯一走到了許星野旁邊,伸手握住了推磨的木柄,找好發力點,力度均勻地轉著磨盤。


    “確實是要花點力氣。”池斯一說。


    秦蕾蕾從兜裏掏出來一張紙,遞給許星野,許星野擦著自己臉上的汗。


    “可以了,可以了,夠用了。”齊村長笑著,用一把草編的刷子把桌上細膩的咖啡粉掃進了一隻深盤裏。


    廚房正中間的柴火小灶上,燒著一隻通體發黑的茶壺,旁邊插著一隻翻動炭火用的像是加長剪刀一樣的長夾。齊村長小心地揭開茶壺的蓋子,把咖啡粉倒了進去,又拿起貼了瓷磚的灶台旁的一隻長柄不鏽鋼勺子,攪動著茶壺裏的咖啡。


    “這是我每天煮咖啡的錫煮壺,你別看已經發黑,但這個跟泡茶是一樣的,用這個煮的味道比別的要好很多。”


    齊村長的妻子在桌旁邊深棕色的被擦得泛著亮光的木桌上,擺了四套精致的白色印金小咖啡杯,咖啡碟的邊沿印著金色的“delicious coffee”花體英文字。緊接著,齊村長拎著這把漆黑的茶壺,把漆黑的咖啡倒進了精致的小咖啡杯裏。


    在這個清冷的早晨,咖啡的表麵冒著騰騰的熱氣,她們三個端起咖啡碟,小心地品鑒著。


    “一般我們這裏是下午才喝咖啡,外麵人習慣早上喝,專門給你們準備了早上的咖啡。我再去做個雞蛋給你們嚐嚐。”齊村長一邊說一邊從一個蓋著白布的籃子裏掏出來四個雞蛋。他再次回到桌邊,把一個雞蛋打進了小碗裏,然後拿著碗,倒進了剛才煮咖啡的茶壺裏。


    許星野看到他的做法,愣在了原地,正在她的大腦揣測茶壺裏是不是還有小半壺咖啡的時候,池斯一已經好奇地湊到了柴火邊。


    “這是咖啡煮雞蛋,我們這裏人很愛吃。”齊村長依次把雞蛋倒進了茶壺裏,然後又從架子上拿下來裝紅糖跟核桃的罐子,倒了一些進茶壺裏。


    許星野站起身,看著黑洞洞的茶壺裏翻滾的白色雞蛋,她油然而起一種非常奇妙的感受,她仿佛覺得此刻自己的身體與周圍的世界產生了時差感,這種時差感反向讓她跟周圍的空間產生了錯位。


    池斯一感受到了許星野周圍再次出現的那種疏離感,看著她的側臉,輕聲問道:“在想什麽?”


    聽到池斯一的聲音,許星野從那種時差感當中抽離。


    齊村長拎起漆黑的茶壺,走回到了桌邊,他“賢能”的妻子已經在桌上為她擺好了四隻青綠色的印花小碗。他小心地把雞蛋舀出來,放進了碗裏。


    “我在想這裏的生活方式。”許星野看著小碟上的英文字,“我之前以為,跟咖啡有關的生活方式,專屬於跟國際接軌的大城市。”


    “你之前一直在消費端了解咖啡,”秦蕾蕾坐在桌前,用一隻不鏽鋼勺子翻動著碗裏的雞蛋,“整個咖啡產業鏈就是下遊賺得盆滿缽滿,上遊隻能看天吃飯。”


    直到她們快吃完雞蛋的時候,秦柚柚才穿戴整齊走進了廚房,“昨天坐了一天車,實在太累了。”


    秦柚柚跟齊村長和女主人打了招呼,坐在桌前,喝著桌上的咖啡吃著荷包蛋。


    早餐過後,齊村長說要帶她們在村裏逛逛,許星野出了門要去開車,但齊村長說車開不進村裏,靠腿走就行。


    一行人跟著齊村長在被陽光照耀的村巷裏穿行,路過兩座用木頭堆成的精致小木屋,齊村長看著許星野好奇的眼睛,解釋說那是動物房,動物房分上下兩層,上麵住人,下麵養牲畜。


    “這樣設計是出於什麽考慮嗎?”許星野問。


    秦蕾蕾看著她,伸手敲了敲她的腦袋。


    許星野吃痛,皺起眉,抬手摸著頭。


    “什麽考慮?”齊村長哭笑不得,聲音裏透著無奈,“出於窮的考慮啊,還能是什麽考慮?”


    許星野此刻才意識到自己問了一個愚蠢而傲慢的問題,她的臉因為羞愧漲得通紅。


    “不好意思。”許星野低聲說。


    齊村長似乎沒有聽見她的道歉,或者齊村長早就為她的愚蠢找好了理由,畢竟她是個“城裏來的女娃娃”。


    許星野陷入了某種矛盾之中,她既想被原諒,又不想被如此輕易地原諒。


    而她不想被如此輕易原諒的原因也隻是因為她不願意被一個中年男人看成是一個什麽都不懂的,不接地氣的“城裏來的女娃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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