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南的空氣好潮濕啊。”許星野站在窗邊,撥弄著自己濕淋淋的頭發。她的麵前是沱沱河漆黑的山林。


    池斯一在房間的燈光控製板前研究了一番,把房間裏的燈光調到了她喜歡的暗沉沉的樣子。


    “我幫你吹頭發。”池斯一舉著吹風機,坐在沙發上,輕輕拍了拍沙發旁邊的位置。


    許星野走去沙發,坐在了池斯一旁邊。吹風機發出隆隆聲,池斯一的手指穿過許星野的頭發。她的頭發並不長,很快就吹幹了。


    池斯一關掉吹風機,隨手放在台子上。


    許星野沉浸在吹風機帶來的熟悉的幹燥當中,眼皮變得有些沉,她不由得打了個哈欠。池斯一在她的額頭上落下一個吻。


    “現在是你的下午。”許星野閉著眼睛說。


    “嗯,”池斯一笑著,“下午或者晚上,我也不知道。”


    “你喜歡這樣的生活嗎?”許星野不知道為什麽會有這樣的疑問,或許是池斯一說這句話的時候有些無奈的聲音讓她有了這個疑惑。


    “什麽樣的?”池斯一問。


    “就是像這樣到處飛的生活。”


    池斯一想了一會兒,“大多數時候是喜歡的。”


    “為什麽?”


    “這樣的生活讓我沒時間想太多。”


    “嗯,”許星野說,“我是想問,為什麽隻有大多數時候喜歡,卻花了全部的時間來過這樣的生活。”


    池斯一笑著,抬起手摸了摸許星野蓬鬆的頭發。她能聽出來她不是在問她,她隻是在問她自己。她突然想起在她們剛認識的時候,坐在駕駛位上笑著說自己之所以在bluebear工作就隻是為了“混口飯吃”的許星野。


    “我可能也隻是為了混口飯吃吧。”池斯一說。


    “我可不信。”許星野說。


    “嗯,”池斯一說,“那你這次寧願相信什麽?”


    “我寧願相信你是想要實現什麽東西,你看起來是個野心家。”


    池斯一笑著,“這是我應該看起來的樣子。”


    “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在選投資項目的同時,創始人也在選擇我。我不能讓他們覺得自己選擇了一個羔羊,沒有人想被一個羔羊指手畫腳。”


    “那你希望他們選擇的是什麽?”


    “魔鬼,”池斯一說,“我希望他們知道自己是在跟一個魔鬼做交易。”


    “就像浮士德?”


    “嗯,就像浮士德。出賣自己的靈魂給魔鬼,換取智慧和財富,如果他們有一天感到了滿足,想要止步不前,他們的靈魂就會屬於魔鬼。”


    許星野笑著,“那你永遠拿不到他們的靈魂。因為他們是永遠不會感到滿足的,每個人都很貪婪得很,語言係統裏除了增長就是增長,連下降都會說成是負增長。”


    池斯一跟著笑了,“是啊,是不是很可笑。世界是基於父權製的邏輯構建的,但是男人能為自己想象出來的生活居然這麽糟糕。隻要把權力、錢、欲望捏成一個胡蘿卜,吊在他們麵前,他們就會一直跑一直跑。”


    “你明明很討厭父權製,卻對父權製適應得很好。”


    “父權製隻是一種理解世界的主流角度而已,有點像是一種語言。魔鬼有魔鬼自己的語言。但跟浮士德溝通的時候,他要說浮士德能聽懂的語言。”


    “那你不想改變世界嗎?你讀聖賢書,被寄予的是改變世界的厚望。就像是什麽讓山南咖啡走向世界,什麽做一年四季的生意,讓村子裏每個人都能賺更多的錢,什麽可持續農業之類的,這些聽起來能改變世界的東西能打動你嗎?”


    池斯一笑著搖了搖頭,“這些事情都很好,也很有意思。但我沒那麽自戀,也沒那麽傲慢。我就隻是想盡可能地感受這個世界而已,盡可能去體會這個世界的真實,不帶偏見地體驗各種各樣的生活形態,還想擁有健康的身體,也想吃很多好吃的東西,不一樣的東西,我不希望我對食物的審美太保守。僅此而已。”


    “那你幹嘛生活在英國?”


    “怎麽了?”


    “他們說英國是比山北更可怕的美食荒漠,隻有炸魚和薯條,還有仰望星空派。”


    池斯一起身,倒了兩杯酒,又坐回到了沙發上。


    “那要為了實現什麽,你才會過隻有大多數時候喜歡的生活?”池斯一問。


    許星野沉默了很久,“我沒什麽想要實現的,想要實現什麽,總是暗示著一個人對另一個人或者另一些人的控製,我不喜歡那種控製,我不想被控製也不想控製別人。”


    “那你喜歡什麽樣的生活?”


    “我喜歡……”許星野說完又陷入了沉默。


    “喜歡三份濃縮的冰美式、多加冰多加酸的冰鎮檸檬水,還有開到18c的空調。”池斯一列舉著今天她在車上說的“美好事物”。


    “我還喜歡呆在圖書館,我喜歡被很多書圍著的感覺。但我不喜歡搞學術,我覺得大多數搞學術的人都在生產垃圾,我不想為了生產我的那份垃圾還要看他們寫的那些垃圾。我隻喜歡陽光,幹燥的空氣。喜歡在每個日落之後的藍調時刻,有人陪在我身邊,因為我會在那個時候感到孤獨,會想要不停地流淚。”


    池斯一握住了許星野放在沙發上的右手,許星野用拇指摸了摸池斯一左手空蕩的中指。


    “我今天沒看到你的戒指了。”許星野說。


    “嗯,”池斯一說,“扔進博斯布魯斯海峽裏了。”


    “所以你承認它其實代表了什麽對嗎?如果不是代表了什麽,也不必刻意扔掉。你之前跟我說,你隻是戴戒指戴習慣了而已。”


    “確實隻是戴習慣了,但習慣有時候也會消失。我最近總是把戒指忘在酒店裏,在伊斯坦布爾也是這樣,所以,晚上在海邊散步時,就直接把戒指扔進了海裏,沒什麽理由,突然想扔就扔了。”


    她們平靜地對視了一會兒,然後慢吞吞地開始接吻。


    濃霧彌漫的山林。許星野跪在了溪邊,捧起一抔水,她的嘴唇幹裂,冰涼的溪水潤濕了她的嘴唇。視線的邊緣伸來一隻透明的水壺,她擰開水壺,把瓶口對準流淌的溪水,慢慢看著水壺被灌滿。她擰上瓶蓋,身邊空無一人。


    她意識到自己又跌入了夢境。


    空氣裏潮濕的夜晚的味道讓她知道自己在山南,而且是跟池斯一在一起。


    她伸手摸了摸旁邊,床是空的,枕頭也是空的。她睜開眼,房間裏的燈光還是一樣的昏暗,池斯一的行李包還放在床腳的台子上。


    她起身,光著腳踩在厚厚的地毯上,走去了浴室,浴室裏傳來水聲,池斯一在洗澡。她輕輕推開浴室的門,關上了浴室的燈。


    “星野?”池斯一在黑暗中關掉了蓮蓬頭,水聲停止。


    “嗯。”許星野應聲。


    她們在黑暗中接吻。


    “你可以對我做任何事情。”池斯一又在“任何”這兩個字上格外放了重音。


    “任何?”


    “任何。”


    一個可怕的念頭突然湧進了她的腦袋,混沌如同迷霧。


    池斯一輕輕拍著許星野的手腕。


    許星野的大腦被池斯一拍她手腕的動作,震得嗡嗡作響。


    她的周圍仍舊一片混沌,她在混沌中仔細辨認著那些可怕的念頭,終於,她辨認出了這些可怕的念頭,那是個巨大的、張牙舞爪的、沒有臉的影子怪獸。


    “星……”池斯一的喉嚨裏擠出一個幾乎是氣音的音節。


    世界終於再次變得清晰了起來,許星野回到了當下清澈的黑暗中。


    池斯一彎下腰開始咳嗽,她的咳嗽聲回蕩在漆黑的浴室中。


    “對不起……對不起……”許星野半跪在地上,近乎崩潰。


    “你嚇到我了星野。”池斯一一邊咳嗽一邊說。


    “對不起……對不起……”許星野在黑暗中一邊道歉,一邊不停地流淚,這次她不是因為害怕失去,害怕麵對她們之間的分離,而是因為巨大的幾乎也快要讓她忘記呼吸的恐懼,是對那些從黑暗中悄悄升起,突然跑進自己腦海裏的那些念頭的恐懼。


    “沒事,星野。”池斯一站起身,伸手把許星野從地上拉了起來。她推開玻璃門,走出了浴室。拉開了衛生間的門,房間裏昏暗的光線照了進來。她們終於能看清彼此的臉。


    “怎麽了?”池斯一捧著許星野流淚的臉,用拇指輕輕擦著她的眼淚。


    許星野隻是不停地流淚。


    池斯一從洗手台下拿起一條浴巾,搭在許星野的肩膀上。


    許星野拽著浴巾的兩個角,她的手臂撐出了一個圓環,把池斯一環進了自己的懷抱裏。


    “不要離開我好嗎?”許星野低聲說。


    “嗯。”池斯一抬手摸了摸許星野的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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