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的秋天,我從寄宿高中放學回來,發現家裏到處都是一片狼藉。


    我並不意外,顯然他們在我離開的這一個月裏,又發生過激烈的爭吵,我早就習慣了生活中有這樣的插曲,我像往常一樣收拾幹淨他們留下的“傑作”,並煮好飯等他們下班回來。


    我蜷縮在那張已經快放不下我腿的小沙發上,迷迷糊糊地就睡著了。


    再次醒來的時候天已經黑透了,他們卻還沒有回來,我既沒有手機,也不知道要去哪裏才找得到他們。


    他們可能會去夜店裏喝酒,也可能會在街邊吃上幾個小時的燒烤,然後順便給我帶一些回來。


    總之他們的夜生活還是挺精彩的,就和我這個年紀的男男女女一樣,過得很是瀟灑。


    我覺得有點餓,剛好兜裏還有一點上個月剩下的零花錢,所以我決定先下樓去買一袋泡麵墊墊肚子。


    然而小賣部的奶奶看見我卻像見了鬼一樣,死活都不肯賣給我東西。


    我卑微地懇求她:“奶奶,你看我有錢的啊,這次不會再賒賬了……”


    她卻看都不看我那張皺巴巴的二十塊錢,連忙擺手像驅趕瘟神一樣地說:


    “快走快走,你家錢不幹淨,我不收我不收!”


    “錢怎麽會不幹淨呢?”


    我知道我家在街坊鄰居裏一直不太受待見,但是連錢都被嫌棄的事,我還是第一次遇到。


    “我怎麽知道你家的?趕緊走趕緊走!別影響我做生意!”


    我沒有辦法,老奶奶不肯賣給我,我就隻能去居民樓外的超市裏買,那裏的東西會稍微貴一些,但是我現在餓極了,大不了下一頓少吃點就好了。


    結賬的時候,店員姐姐盯著我的臉看了好久,才小心翼翼地問了我一句:


    “你是住在後麵的那棟居民樓嗎?”


    “是啊,怎麽了?”


    “聽說昨天那裏出了些事情,好像是有一對夫婦得了很嚴重的病……


    這件事情鬧得沸沸揚揚的,你還這麽小,最好不要和他們有接觸。”


    我聽到她的話之後,腦子嗡的一聲,沒怎麽思考就脫口問道:


    “是什麽病啊?”


    “好像是hiv……”


    “他們……現在去哪裏了?”我的聲音都有些顫抖了。


    “昨天就拉到醫院去隔離了!不過聽說他們還有個兒子還是女兒還在外麵,估計也得被拉去隔離。”


    那之後,我渾渾噩噩地走在回家的那條小黑巷子裏,不用想我都知道,她口中那對夫婦就是我的父母。


    至於他們的女兒現在是個什麽情況,我也不好說。


    我回到昏暗的家裏,打開電視機,在屏幕微弱的熒光下燒了一壺開水,將那一袋隻需要一塊八毛錢就能買到的泡麵放在碗裏。


    滾燙的開水從水壺裏簌簌地流出,溫潤的熱淚從眼眶邊嘩嘩地淌下。


    我坐在以前寫作業的電視櫃前,麵條泡好了我卻不餓了,或許我仍在抱有一絲僥幸,我高中幾乎一直寄宿在學校裏,應該沒有傳染這種可怕的病吧?


    一想到這裏,我就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


    那可是我媽媽啊!


    我現在是在嫌棄她嗎?還是想和她撇清關係呢?


    真是一條養不熟的白眼狼!


    眼淚又不爭氣順著鼻梁流下來,滴落到香噴噴的泡麵中,饑餓感又撲麵而來。


    我該怎麽辦啊?為什麽就不能讓我有一個正常的人生呢?


    在我下定決心舉起筷子的時候,麵也已經涼了,這時有人敲開了我家的門。


    “請問是黃婉瑜嗎?我們是疾病預防控製中心的工作人員,想來帶你去做一個檢查,麻煩跟我們走一趟好嗎?”


    門外站著兩個身穿便裝的叔叔,我開門時下意識地往後退了兩步,盡量不和他們有所接觸。


    在我的想象中,我應該會被幾個穿著厚厚防護服的醫生帶走,畢竟hiv是大家都知道的絕症,一旦染上就是死路一條,誰也不想碰到這樣的事情。


    但是上天又給我悲慘的人生開了一個玩笑。


    在那個疾病預防控製機構裏,專業的工作人員給我做了全身檢查,發現我除了有點營養不良以外,身體沒有任何問題。


    然後我還在裏麵學習了關於hiv的更多知識。


    原來hiv病毒的傳播途徑,隻包括血液傳播、性接觸傳播、母嬰傳播三條途徑。


    也就是說,就算是我和患者握手、擁抱、交談、共同用餐、共用浴室,都不會感染hiv病毒。


    而且他們會為患者的感染信息進行嚴格保密,以防止被社會歧視,街坊鄰居之所以都知道我家出了這件事,完全是因為父親查出來的當天,就在家裏鬧得天翻地覆的,讓整棟樓都聽到了。


    自作孽不可活,這句話放到後來,也同樣對他適用。


    他們在防控中心留院觀察了幾天之後,就可以自行回家了,醫院建議他們接受係統的抗病毒治療,並且會跟蹤他們的病情發展情況。


    或許作用不是很大,但是我卻感覺到了一抹真情,雖然這抹真情也是需要支付真金實銀的。


    在母親回來之前,我向班主任請了假,一直待在家裏,還將三個房間重新打掃了一遍。


    那天下午她推開門的時候,肉眼可見的消瘦了一圈,她紅著眼眶就站在門那裏,好像害怕進來再將房間弄髒了。


    “媽媽,你回來啦?”


    “嗯……”她捂著嘴,想說些什麽,又扭開頭靠在了門框上。


    而我的父親則提著一打啤酒,手裏還拿著一瓶開過的,一邊擠進家門,一邊嘟囔著:


    “掃把星……真不該讓你們來老子的房子裏。”


    我沒有搭理他,而是走過去抱住了我的母親,她一開始十分抗拒,我就安慰她我不會有事的,我的體質對這種病毒是免疫的。


    她聽到後才鬆了一口氣,也緊緊地抱住了我。


    母親的文化有限,這個善意的謊言可以讓她盡快安心地接受我。


    第二天,她送我回了學校,相約月末的時候再來接我,但我沒有想到的是,和母親的那一別,竟然就是一輩子。


    班主任找我私談的時候,我們全班都在緊張地看著牆上那一張半期考試名次表單。


    我的名字很顯眼地掛在最上麵,年級第一。


    在我思考該怎麽和母親分享這份喜悅的時候,班主任找到了我,告知了母親的死訊。


    母親自殺了。


    她在那個晚秋的夜裏,吊死在居民樓前的一棵七葉樹上,沒人知道她是怎麽將繩子掛到十幾米高的樹幹上。


    他們隻知道永遠不要接近那個女人,哪怕她在眾目睽睽之下自殺,也絕對不可以碰到她肮髒的身體。


    母親最後的結局,定格在她的三十七歲,她生於晚秋,又歸於晚秋。


    原來人在極度悲傷的時候,第一反應竟然不是哭,而是淡然地接受既定的事實。


    回教室收拾書包的時候,我想啊……母親在這個世界吃了那麽多苦了,去到那邊之後應該會得到幸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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