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大道直通到盤踞在渭河邊高地上的田家的大宅,平日裏這條路上絡繹不絕的是田家派出去各地收買名貴器物的人,而各個郡縣奉送珍寶古玩、聲色犬馬的往裏走的人同樣數都數不清。


    今天這路上不時掠過華麗的車輦或高頭大馬都是往裏走,竇嬰與灌夫也怡然前行。馬背上的騎者瞟到這條路上竟然有兩個走路的人,難掩臉上的鄙夷:擺明就是是去打秋風。


    一輛宮車過來,開路的騎者看到這倆人還走的這麽跋扈,高聲吆喝讓道。要不是擔心著兩人真是丞相的請親戚,催促靠邊,騎者不耐煩催促:“讓開讓開!”


    灌夫哪曾受過一個下人膽敢對自己吆三喝四,猛瞪環眼,凜然生威。那九死餘生的殺戮之氣嚇的對方一縮脖子,拉緊馬頭,斜退了兩步,趕忙加鞭越過,身後傳來灌夫哈哈大笑。


    雖然再沒有人對兩人說什麽,更沒有人為他停留,但灌夫覺得每一騎經過,都好像有鄙夷的針錐刺著自己的脊梁,讓自己覺得很不爽,非常不爽,幸好這時候,灌夫就注意到前方另一個人——另一個也是走著往田家去的人。


    他叫朱買臣,會稽郡人。灌夫能認得這個人,因為對方曾經是個名人。


    朱買臣愛好讀書,但根本不懂的置產立業,所以四十歲仍然是個落魄儒生,隻能靠砍柴賣掉換回糧食維持生計。難得的是娶到了一個老婆,但是不能養活她,所以他老婆也隻得幫忙背著柴薪跟隨朱買臣到市集。隻是這朱買臣肩上挑著柴薪,口中卻一直咿唔不絕地背誦詩文,人們在背後把他當作笑料傳來傳去。他的妻子很難堪,提醒朱買臣,可他反而越念越響,甚至如唱山歌一般。


    朱妻思量如果一直這樣忍饑受餓,終不是個頭,還不如另謀生路,省得這樣受苦,就向買臣請求離婚。朱買臣對她說:“你別看我現在是個窮鬼,我五十歲要大富大貴。現在我已經是四十多歲的人,你跟我吃苦已有二十多年,再等我幾年,到時候我好好報答你的功勞。”


    這預言太超前了,他妻子這樣的尋常婦女是沒辦法理解的。女人忿恨地說:“我跟著你這麽多年,苦楚是嚐遍了,你是個讀書人,弄到擔柴為生,也應曉得讀書無益,為什麽至今不悟,像你這樣的人,最後隻能餓死在溝壑中,又怎麽能夠富貴呢?”大哭大鬧下,朱買臣隻好同意離婚,寫下休書,交到前妻手裏,女人也絕不留戀,出門自去。


    後來朱買臣被介紹到會稽郡當一名差役,但富貴並不像想像中那樣如探囊取物,但狀況似乎有所改善。有一年年底,會稽郡的上計吏要匯報財賦統計,派了朱買臣押送輜重車來到帝都長安。在公車署裏等待皇帝詔令的時候,卻很久沒有回音。朱買臣盤纏用盡,吃的用的也沒有了,幸虧一起赴京的兵卒們輪流送給他一些吃的東西活命。


    直到某一天,朱買臣湊巧遇到老鄉莊助。


    莊助深受漢皇上賞識,劉徹組織內朝,抗衡外朝,以皇權對抗相權。他向皇上推薦了朱買臣。漢武帝召見老朱談《春秋》,解《楚辭》,聽的高興,也封朱買臣為中大夫,就是當顧問,在宮裏侍奉,老朱算是解決了生存問題。


    後來武帝想做件大事,大儒公孫弘卻上疏進諫阻撓,皇上派朱買臣去跟公孫弘講大道理,而老朱竟然使他服氣。這樣朱買臣連帶著他的貧窮往事就出名了。不過出名過後,大家開心完了,在繁華的帝都也乏人問津了。隻是老朱在這一次風光後,官運還是未能亨通,屢生波折,仍然隻是在長安混口吃的。


    灌夫快走了幾步追上了他,就看著他似笑非笑:“中大夫最近可大富貴了?”


    朱買臣曾經把這類問候當真心祝福,現在大概也知道大夥兒這樣的“關心”後麵的真正意圖,他不想回答,又覺得不禮貌,所以還是答道:“托福。”


    灌夫卻粘上了:“老先生這是要去哪裏?今天不去城門撿銅板了?”


    朱買臣腳下加快,那灌夫涎著臉,卻貼的緊,隻好梗著脖子說:“你你你,我我我,我是奉太後詔……詔書,往賀武安侯大喜!


    灌夫有一個別扭的毛病:對不合胃口的人,特別越是地位高,有勢力的,他不但不會對他們表示尊敬,反而要想方設法去淩辱,這也讓他仕途起起落落,時而起用時而丟官。這時聽他說起田蚡,還用著敬稱,更是惡作劇心起,故意高聲問道:“奉詔啊!詔書呢?詔書在哪裏啊!”


    太後這道詔書廣而告之,張貼城門之上。按老朱這分量,就是田府的請柬也不會有,更別說詔書。於是朱買臣就更尷尬了,轉過臉不看灌夫,囁嚅著:“再不趕……不趕緊就來不及了。”


    灌夫忽然就哈哈大笑:“沒事沒事,白鹿原那,冷豬肉多著呐,隨時都能趕得上一點哦!。”


    白鹿原是漢文帝和他的母親薄太後以及新葬的竇太後陵等皇家陵園所在。古人祭祖要用鍋把祭肉煮熟,朱買臣當年看到這個小小的商機,就砍了柴去墳場賣。有一次遇上了一陣大雨,淋的他渾身濕透,瑟瑟發抖,沒辦法躲到墓碑下避雨。等到天晴,卻又餓的眼冒金星,支撐不住。還好來了兩個人祭墓,卻是老朱離婚的老婆和新丈夫。前妻還不錯,看到朱買臣又冷又餓,祭拜完畢,召喚他吃了一頓飽飯。不知怎的,這事後來竟傳了出去。


    朱買臣老臉掙的通紅,青筋暴突,卻:“讀書人的事,蹭食能算…算討嗎?”


    灌夫故意高聲說道:“好啊,按你說是‘奉詔蹭食’!”


    朱買臣怨毒地看著灌夫幾秒,如果眼神能殺人,估計灌夫身上已經無數透明窟窿


    竇嬰想要製止灌夫,但終於沒有出口。人生嘛,無非就是笑笑別人,再被別人笑笑,還能找別人開心總是件不壞的事。


    灌夫再次縱聲大笑幾聲後,黃昏下就充滿了快活的空氣。他又問朱買臣道:“我說老朱,聽說你們幾個讀書人,組了個“內朝”,能攻城?能掠地?可頂什麽用?”


    朱買臣咬緊牙不再說什麽,隻管埋頭前行。幸好,這時候他們已經臨近田家大宅,看得到裏麵已經掌起了燈。不時傳來鼓聲、編鍾聲,喝彩聲,紅男綠女來往穿梭,忙忙碌碌,甚是喜慶。


    灌夫見朱買臣不搭理自己,也覺索然無味,回頭打趣竇嬰。朱買臣這時趕上前方一個彳亍而行七八十歲的儒者,問候道:“次卿(公孫弘字)先生安。”


    這老者正是公孫弘,現在快八十歲了,精神卻還矯健。公孫弘二十多歲時與賈誼一起被漢文帝征召為博士,但文帝喜歡刑名學說,後來奉命出使匈奴,回來匯報工作,卻讓皇上聽的很不爽,沒辦法就托詞生病告老歸鄉,四十多歲開始轉而研究《公羊傳》。到武帝再次征召賢良文學諸士,菑川國又推舉公孫弘,這時候他已經六十多歲,有點老了,而且經過他上次的教訓,不太願意入都。但沒辦法,家鄉人一致慫恿,心底也半推半就,終於再作馮婦,又到了長安。


    進京後公孫弘在太常府中對策——就是公務員考試,主考官先預評,看他語意近於死腦筋,評了個下第。但是考官按程序把試卷呈上,武帝偏偏特別鑒賞他的,提升為第一,隨後召見,當麵谘詢,此時的公孫弘已經能預先揣摩皇上的心意,所說的話都是正中下懷,因此再次被任命為博士,現在在金馬門聽差。


    公孫弘和藹可親職業微笑地答道:“不早咯不早咯,我這是笨鳥先飛啊。”邊說著邊看朱買臣身後兩人。隻是竇嬰若有所思,灌夫則昂然經過,未曾搭理他。


    朱買臣整整衣冠走進田家院門,又像沒事的人一樣——也許他真的被人怎麽說都是習慣了。


    而公孫弘卻盯著竇灌兩人的背脊,注視良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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