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元華是個外柔內剛的女人,她的柔,對病人,對外人……小心翼翼藏起自己的精明世故,藏起自己的貪婪自私,隻露出仁善,慈愛,善良,和藹,有禮。見過她真性情的人不多,皇上是一個,她在皇上麵前無需隱藏,也無需掩飾,她可以肆意的展現自己的貪婪自私,精明世故。她在元杞冉麵前也無需掩飾,因為她知道,元杞冉與她是同一類人。在自己兒子、兒媳麵前,更是無需掩飾了。


    皇上悄悄去了寧王府,披著暗色的披風,看著寧王府三字的牌匾,突然便生氣了。“什麽破牌匾,看著難受,砸了。”說罷便大步走進了王府。


    寧安擔心父皇與娘吵起來,問寧王要不要去看看。寧王夾了一筷子拌三絲給她,“不用,吃你的飯。”床頭吵架床尾和,這麽多年,哪一次不是父皇服軟。他終歸舍不得罵娘,更舍不得動手。


    範姑姑走入,“王爺,皇上將咱們王府的牌匾砸了。”


    “砸了便砸了,明日讓他重寫一個。”這牌子早在他被加封攝政王時便該換了,一直沒換。


    寧安第二天早晨起來才知道昨夜皇上沒走,早上的早朝也沒上。她看著坐在桌前等著吃飯的皇上,以及伺候在一旁的藏得公公,小聲問寧王,“不上早朝沒事嗎?”


    寧王道,“稱病就是了,又不是一直不上朝。”


    這幾天,寧安一直在府中準備搬家,其實也沒什麽需要帶走的,吳中、兩浙地區王爺都有產業,他們隻需要帶上伺候的人,到了後缺什麽再買就是了。寧王要離京之事,他們瞞的極其的好,為得便是打一個措手不及。


    照例的請按之後,王鬱文與史涵走在回自己院子的路上,這段時間,她的嫁妝已經消耗的差不多了,也正是因為她的出手大方,雖然住在小院,但她的生活比史涵好了許多,她整個人,也養了一些起來。


    兩人也沒有什麽話說,便一路無言。看到院子裏的花開的好,也隻是匆匆折下一枝,王爺不允許她們在主院停留,怕她們做手腳,害了他的王妃與兒女。


    王鬱文看著前方,九轉回廊中,一個身影匆匆離開。她停住腳步,微微眯眼。


    回廊上,皇上停下了腳步,又回身。藏得公公一時沒刹住腳步,差點撞到他。


    “皇上,這是怎麽了?”


    皇上摸了摸腰,“玉佩落下了。”


    藏得公公忙道,“奴才去拿就是了。”


    皇上搖頭。錢元華在寧王府中的住所是一處極其隱秘的孤島,四周環水繞竹林,隻有一處出入口。


    看著他回來,錢元華舉著玉佩對寧安笑道,“我就說他是舍不得我,這才專門落下玉佩的。”


    寧安掩唇而笑,靜靜坐在一旁。


    皇上一把搶過玉佩,麵上是冷的,語氣卻是十分溫柔的。哪有那麽多氣生,現在她這脾氣,也是自己縱出來的。


    見皇上要走,寧安忙道,“父皇,娘說要跟你回宮住幾日。”


    皇上果然停下了腳步,看著錢元華。“你不是說最厭煩宮中嗎?”


    錢元華戴上帷帽,遮住麵容,親昵的挽著皇上的手臂。“去宮中自然是為了給我兒媳找解藥,難道還是為了你不成。”


    皇上習慣了她口是心非,也不跟她爭辯,若是爭辯,她辯論不過,生了脾氣,還不知又要跑去哪兒裏。“那個冰窖中我已經讓人放上冰塊了,與當年一樣。”


    錢元華上次冒險入宮,隻在冰窖角落發現了一些幹枯的植物,她提取了種子,也不知能不能長出來。她要求將冰窖重新放滿冰,便是要做出與當年一樣的環境,看一看寧安說的牆角縫隙處的黃花是否還會長出。


    “你這脾氣,都這把年紀了,氣性還這麽大。”一走便是十幾年,有時候他真想看看她的心是不是石頭做的,幾十年夫妻之情,她說不要便不要了。皇上看著她忍不住輕歎一聲。“你知不知你這樣,我有多難過。”


    “我不是將兒子留給你了嗎。”他隻是難過,可他們母子確實時時刻刻都要防備著不知從何處而來的惡意與暗害。她很清楚,她一日為皇後,他們便一日不得安穩。可她不能也不會自請下堂,因為嫡妻得身份能帶給她,帶給她的兒子太多太多的權力與便利。祭壇被發現後,她第一次害怕了。她想了許久許久,始終想不到一個能夠保全她與兒子的方法,於是,她便假死出宮,遠離後宮權勢紛爭,讓想上位的人上位,給她還未長成的兒子爭奪幾年時間。


    她也曾想過將寧兒一起帶走,可憑什麽。憑什麽她的兒子要退讓,憑什麽她的兒子是嫡女要為庶出子退讓,憑什麽這天下就不能是她兒子的。她的兒子要留下,要守著本該就是他的東西。


    說起兒子,皇上又是一聲歎息。“寧兒這些年也不容易。”若非萬般不得以,他又怎麽會去邊境,拚得九死一生,拚來軍功,為自己爭奪一席之地。他是有心鍛煉兒子,可見他一步步走來如此辛苦,危機重重,又怎會不心疼。


    錢元華輕哼一聲,“他自己蠢怨得了誰,都跟他說了,讓他守好了寧安,寧安是他的福星,可他呢,將寧安放在一旁不管不顧好多年,讓她飽受欺辱、苛待,他多吃些苦也是活該。”想必他自己也發現,他對寧安越是真心實意,越是好,他便是越是順暢。


    寧王笑著抱起寧安,寧安被他突然的動作嚇了一跳,忙摟緊他的脖子。“青天白日的,別胡鬧。”


    寧王勾唇,曖昧一笑,“咱倆白日胡鬧的還少嗎?”他抱著她便往梧竹幽居走,“娘說的,你是我的福星,是我的寶貝兒,我自然要好好嗬護你。”


    寧安臉上發熱,看著府中含笑路過的侍女更是羞愧,將臉埋在他的脖頸中,低聲囁嚅,“癸水來了。”


    寧王的笑容更大,“我知道。”他貼著寧安的耳朵小聲道,“我隻是想著你昨日說上次扭傷的腳踝還有些疼,想讓你少走些路罷了。”他的聲音壓低,啞啞的,掃過耳廓,如一根雀尾掃過心間,酥酥的,顫顫的。“還是王妃想要了?”


    寧安見他故意逗自己,又羞又惱,忍不住拿拳頭捶他。錘了兩下,又覺手疼,幹脆藏好紅透的臉,不再搭理他。


    王鬱文回到自己的院子後,便叫來了畫兒。畫兒這些日子都住在她的院子中,王府知道她在,派了一個老嬤嬤來看過後,便沒有再過問,也不知打的什麽主意。


    王鬱文見她來,開門見山道,“畫兒,你能幫我一個忙嗎?”


    畫兒知道自己贖身的銀子是她給的,心中對她存了感激,自然不會推遲。“王側妃,什麽事,我一定辦好。”


    王鬱文咬了咬唇,麵上一抹為難,可想了想,還是說了出來。“我剛才從主院回來時,看到了皇上。”


    畫兒先是驚訝,很快便平靜下來了。便是她一個奴婢,都知道皇上最疼愛攝政王,來王府看攝政王有什麽稀奇。


    “皇上,皇上他與一個女子走在一起,十分親密,我想,我想……這莫不是王爺為了籠絡皇上聖心,故意安排了人。”話音剛落,便又忙著否認,“不,不會的。皇上一貫偏愛王爺,王爺何必這麽做呢?”


    舒雅看了一眼王鬱文,“側妃,奴婢以為,或許這是王妃安排的呢?”她頓了頓,見王鬱文不說話,便又道,“曆朝曆代的皇子,誰人不是三妻四妾,子女成群,咱們這個王妃善妒,不願意王爺納妾,便是納了,也不允許他寵幸妾室,動不動便以和離、兒女威脅。初時,皇上感念她為王爺生下兒女,久了,定會心中生怨懟,莫不是她怕皇上哪日怒氣勃發,這才提前——”她的眼睛滴溜溜的轉了轉,看向畫兒。


    畫兒也是個聰明的人,隻需要一點便明白了。


    下午,寧王正在書房,握著女兒的手,教女兒畫畫,伍德站在門外。“王爺。”


    寧王頭都不抬,“何事。”


    伍德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的寧安,“不過是些流言。”


    寧王直起身,掃了他一眼,“既然隻是流言,那便沒什麽不能說的。”


    寧安放下手中的針線,看著他。


    伍德低下頭,“這些話是上午傳開的,說是王妃善妒,為了拉攏皇上,尋了許多勾欄之風的半老徐娘,養在府中,讓皇上償鮮。還有些說……”


    “還說什麽?”寧王看向伍德的目光毫無溫度,語意冰冷。


    伍德不敢隱瞞,頭越發低了。“還說王妃,王妃本意是想親自,親自引誘……誰知手段不如旁人……”還有一些諸如“皇上一貫對兒媳不冷不熱,為何偏偏喜歡攝政王妃”“皇上對孫子孫女一貫冷淡,為何偏偏喜愛攝政王一雙子女,莫不是雙生之子並非攝政王之子,而是攝政王之弟”。


    伍德憤憤,揚頭看著王爺。“王爺,這是明擺著要壞了王妃的清譽啊。”


    寧安走到寧王身邊,緩緩將手放到了他的肩上。流言蜚語而已,這些年她聽了許多了。寧王握住她的手,深深吸了一口氣,他目光淩厲,“源頭是誰?”


    伍德點頭,“王側妃。”側妃、姨娘的院子一直有人盯著,他們原不該如此疏忽,隻是侍女琴兒的妹妹畫兒隔幾日便會離府一次,去為她們買些東西,這些東西入府前都是一一查驗,門房便疏忽了。隻以為她離開是買東西,卻不知是去傳流言。“王側妃沒說,隻說在府中見到了皇上,餘下的,都是王側妃的侍女舒雅說的。”


    城北說書匠,拿了三十兩銀子,便添了油加了醋,不過一兩個時辰,便遍傳市井。


    寧王嗤笑一聲,眼中盡是不屑,“王氏一族的人,便隻有這些手段了嗎?她可以比她的族姐們差的遠了。”他看著伍德,切齒道,“說書匠口空汙蔑攝政王妃,按律當斬。即刻抓他去菜市口,斬首示眾,暴屍三日。”自從有了孩子,他已經在控製自己了,在孩子麵前,他極少露出自己的狠戾,能藏便藏,便是藏不住,麵對他們也是笑臉相對。


    寧安見他凶相畢露,捏了捏他的手。她真的無所謂,不過是流言而已,他不信,便傷不到她。


    “王側妃侍女,掌嘴五十,鬧市杖斃,暴屍七日。”


    “是。”伍德應聲後轉身離開。


    寧安坐到他身邊,“我無事的,你這麽做,被旁人抓了,便會彈劾你酷吏。”


    寧王攬著她的腰,“彈劾我什麽?我分明就是為父皇正名。”這是他對父皇的耿耿忠心,他們彈劾他,便是其性賞私,對君王不忠不正。“隻要舉著‘忠’字當大旗,許多事情都可以冠冕堂皇。”不過是處死暴屍,算得上什麽酷吏。


    所謂酷吏,少見鞭抽、棒打、皮肉皆爛得明傷,多是不見傷得刑罰。比如固定犯人腰部,脖頸手肘戴上木枷,獄卒向後拉;再如讓犯人戴上稍長木枷,跪在地上,在枷上壘磚瓦;還有損招,不打不罵,在牢房鋪滿刺鼻草料穢物,將犯人關進去。用這些方法審出得犯人,頂多有一兩道枷鎖的印記,沒有屈打成招,沒有皮開肉爛。


    這等,才叫做酷吏。


    “長鬆在審犯人上頗有建樹,許多不見血不見傷的刑罰都是他想出的。”他還特意打造了一組與眾不同的鐵枷,或大的出奇,或重逾百斤,或有鋸齒利刃,或嵌蒺藜鐵鉤。


    禾禾趴在寧王腿上,眼睛眨也不眨的聽著,“爹爹,我想看。”


    寧王將她抱到腿上,捏了捏女兒肉嘟嘟的腮,“禾禾不怕嗎?”


    禾禾搖頭,“不怕。”


    寧安靠在寧王身上,正色道,“父皇總說要將皇位傳給孫兒,可我瞧著苗苗倒不是個能為帝的樣子。”苗苗性子雖然沉靜,卻隻喜歡花草,倒是他們的女兒,小小年紀,便隱隱現出帝王之相。


    寧王無所謂道,“那日後便讓父皇將皇位傳給禾禾。”他笑著又捏了捏女兒的小肉臉,“我們禾禾也做一做女帝。”


    “如今想這些也早了,父皇還算不得老,身子也挺好,日後的事日後再說吧。”她並非貪權之人,但她也明白,若要無虞,子女安健順遂,便要掌握極大的權力。皇族之人,哪有多少情誼,利益權勢才為真。


    寧王隨口道,“咱們日後若是再有孩子,父皇也能多選選。”


    寧安撫上小腹,“你說再等幾年,會不會就生不出來了?”她二十三歲有孕,二十四歲生了禾苗,如今禾苗三歲多,她也快三十了。“她們說,過了三十,生育便困難了。”


    “困難便不生了。”


    “可其餘皇子皇親子女無數,你隻有一雙。”


    寧王笑著親了親她蹙起的眉頭,“他們子女是多,可多有何用,多是平庸、蠢笨之輩,我雖隻有一雙兒女,卻一個比得他們十個。”他張開手臂,苗苗笑著撲進他懷裏。“我這一生,有你們母子,足矣。”


    寧王這邊,一家四口談笑溫馨,王鬱文處卻是慘叫聲不絕。強壯的護院一左一右死死按住了舒雅,舒雅掙紮求饒,一聲聲喊著側妃。王鬱文想要為舒雅求情,卻被趙嬤嬤拉住了。“側妃,不可,你若求情了,豈不是告訴王爺,這事是你授意。”


    “難道便看著舒雅丟了性命。”


    趙嬤嬤咬了咬牙,“她能為側妃丟了性命,也是她的福分了。”


    孫姑姑不讚同,跪在地下,不卑不亢道,“舒雅自幼便伺候側妃,又是受了側妃授意,若今日側妃不救她,事情傳出去,還有何人願意伺候側妃,真心待側妃?”她抬頭看著王鬱文,“今日側妃不為自己的侍女求情,豈不是更惹人懷疑。”她既心痛又恨鐵不成鋼,她不知為何她要爭一時之氣。攝政王妃的清譽,豈是她能汙蔑的?莫說是莫須有,便是真的如此,一為皇上,一為攝政王妃,知道也得裝作不知道,咬緊牙,閉緊唇,不泄露分毫。


    “你以為你汙蔑了王妃的清譽嗎?你是落實了自己無能嫉妒之名。”得不到王爺歡心是為無能,散播王妃流言汙蔑王妃清譽是嫉妒。


    孫姑姑看向趙嬤嬤,她若是真的為她好,便該規勸她去求王爺,去求王妃,救下舒雅,而不是將她拉在屋中,避而不出,視而不見。


    “側妃!”孫姑姑厲聲喝了一聲。


    王鬱文偏過頭,冷冷道,“孫姑姑,你僭越了。”


    孫姑姑看了她許久,最終化成一聲長長的歎息。


    “側妃,救救奴婢,側妃,側妃……唔……”


    為防她繼續喊叫,嬤嬤用白綢勒住了她的嘴。不僅如此,她還叫來了史側妃,一眾姨娘,以及無名無姓的妾室以及她們的侍女。便是要讓她們看看,信口雌黃,汙蔑王妃的下場。


    烏木板與嬌嫩的皮肉相觸,濺起點點的血珠子。行刑的嬤嬤力氣大,下手既狠又準,毫不留情,直打得血沫飛濺。五十下結束,牙齒和著鮮血落了下來,嘴唇血肉模糊,已經看不清唇的形狀。


    打完後,她便被直接拖去了鬧市區。攝政王府的行刑嬤嬤站在一旁,曆程舒雅的罪證,而後將她杖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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