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王離開半個月了,這一日,皇上又把兩個孩子帶去玩了,下午送回來時,寧安給他們換衣服,從口袋裏掏出一顆紅油紙包裹的柚子糖,以及一些花生瓜子桂圓。


    她將這些放在桌子上,隨口問道,“丁字街有喜事?”皇上這半個月都住在丁字街,麵上看著是同曾經的老鄰居敘舊,實際上是在查當年書籍、紙張遺失之事。


    冤害秦相一門之人,隻想著不要通過筆墨紙硯查到自己身上,卻不想,那些筆墨紙硯是出自皇上之手。


    也或許他們知道,故意為之。


    星月從房梁上跳下來,“丁字街的郝秀才今日成親。”


    寧安一愣,“他妻子慘死不過才一年多,這就……”郝秀才為了替妻子鳴冤,不顧自身,一次又一次。她不是沒想過他會再娶,隻是覺得,如此情深意重的他,至少該為妻子守喪三年才是。


    星月看著她,斟酌了一下。“郝秀才情深意重之名傳播的很遠,京中富家子弟都請他為師,朝中文臣也多有欣賞他,指導他文章之人。”


    一個“情深意重”,一些皮肉之苦,為他換來的利益,多不可數。


    寧安聽明白她話中的意思,“他新娶的妻子是什麽樣的人?”


    “尋常農家之女。”家中有些薄產,兒女都養的白潤。新嫁娘出落的十分標誌,腰細腿長。


    寧安抓著禾禾的一雙小手,“禾禾,你說他為何要娶一個農家女呢?”


    禾禾咿咿呀呀,想說話卻說不出來,便一遍遍喊娘,喊完娘又喊爹。寧安抱著她,以臉頰摩擦著她的臉頰,咯咯地笑。


    星月愣了一下,許久之後才知道王妃是在問她。她想了想道,“小人以為,娶農家女才能繼續他的‘美名’。”在朝為官之人,最看重名聲二字。郝秀才因娘子一事,落了一個情深意重之名。得了文臣賞識,順勢便要參加明年開春的科舉。若是此時娶了一個門第高的,或者是書香門第之女,難免讓人質疑他的用心。“日後他為官,後宅之中,有的是手段讓人不知不覺死掉,他最多落得一個克妻之名。”殺妻求將被人鄙夷不屑,朝堂之上,也段段不會容下這種人。可克妻不僅不會被人鄙夷不屑,反能引得旁人同情。


    寧安將兒子抱起來,讓他自己練習走路,她在一旁看護著。“你認為郝秀才對於妻子被侮辱自盡一事,或許是樂觀其成。”


    星月沉默了一會兒,“也有可能是一手安排。”


    疑心他,便是因為他太傷心了。


    傷心到不顧妻子名節,一次又一次的奏響鳴冤鼓,一次有一次的哭喊妻子被流民輪番侮辱,不堪受辱自盡而亡。傷心到不指責周圍的鄰居視而不見,裝作不知,隻是一次次逼迫官府驗屍抓流民。


    寧安問她,“若是你便要忍下這口氣,任事情不了了之嗎?”


    星月搖頭,“並非不了了之,而是若是真的如此深情,定舍不得讓人人議論已經受辱而亡的妻子。”


    寧安看著她微微一笑,“許是男子的想法與我們想法不一樣呢?”


    星月沒有言語,低垂下眼眸。寧安將兩個孩子抱到軟榻上,拿出九連環給他們玩。“郝秀才的妻子出生不夠好,似是出自青樓,你去查查吧。”若是讓這種人入朝為官,日後他們王爺掌權了,朝堂之上如何能安寧。惡人並不可怕,可怕的是衣冠禽獸。


    星月抬頭看著她,寧安坐在軟榻邊,守著兩個孩子。“在丁字街時,我與柳姐姐曾經去給郝秀才送過飯與藥。”他妻子的棺槨便放在廳堂中,以石灰覆蓋。“當時,柳姐姐檢查了屍身。”


    與其說是奸汙,不如說是有意而為的淩虐。


    “她的右肩上有一處紋身,是一枝紅梅。”紅梅因在雪白的肌膚上,似在雪中綻放。“這應該是用特殊的藥水紋出的,情動之時,體溫升高,一枝梅花便會變成梅花林。”一枝枝,一朵朵,在肌膚上綻放。


    星月看著她,寧安看出她的疑惑,緩緩道,“前些日子王爺與我說起王氏一族的楚姨娘,提到了青樓女子多有紋身一事。”紋身便是為了區分她們與良家婦女。正所謂一日為妓,終身為妓。


    王爺說,這幾年,青樓之中盛行以一種藥水紋身。藥水滲入皮膚,消腫之後是看不出的,隻有體溫升高,紋身才會顯現。


    王爺還說,這種藥水是專人調配的,隻有一人有,一罐便值千金。若非是鴇子婆精心培養的姑娘,是舍不得用這種藥水給她紋身的。


    青樓中的姑娘們一批批的進,紋身也是一批批的紋。被送入青樓的姑娘們,第一日便要洗淨身體,赤裸在鴇子婆麵前,讓她觀相貌,觸皮膚,品其味,以某為上,某次之。之後,便是紋身落了她們妓女的身份了。上者以藥水紋刺,次之以上者所剩藥水紋刺,又次之則是尋常的紋刺。


    上者紋清雅之花,如白芍藥、粉薔薇;次之紋傲骨之花,如梅花、菊花;又次之則是梅蘭竹菊,魚蝦雀均有,並色彩多豔麗。


    “若是她的妻子是出自青樓之地,她的受辱,她的死,便不似郝秀才所言了。”更甚者,那些流民或許也是郝秀才有意引入。“還有,郝秀才說她妻子出事那一日,他被留在了榮王府中,讓星一去榮王府打探一下。”她知道寧王在各個王府都插了釘子,這些人藏在下人中,隻與專門的人聯絡。


    “是。”


    星月退下,寧安看著女兒,輕歎一聲,“也不知你們爹爹什麽時候回來。”她有點想他了。


    寧王從公羊一族隱居的山林村落告辭的時候,汪青蔓被診出中了毒,若無解藥,將命不久矣。玉珠聽聞消息之後,便從寺中趕來了,跪在寧王府門前哭哭啼啼個不停,一會兒求寧王救救她的女兒,一會兒又求寧王妃放過她唯一的女兒。


    明王妃與自己的母親,坐在馬車中,冷冷的看著她又哭又鬧。


    汪夫人端著精細的茶杯,輕輕抿了一口。“她以為寧王是她的好哥哥嗎,隨便哭哭便會心軟?”她以為,她大庭廣眾之下哭嚎,便能讓寧王府退讓嗎?


    明王妃唇邊帶著嘲諷,“不是說一心求佛嗎,這才幾日,便忍耐不得了。”汪侍郎如今是閑差,便是朝中眾人還給他留著臉麵,麵上對他恭敬,可每月的俸祿,過府送禮的人卻少了許多。沒了銀子,這麽大的府宅如何維持,寺中那位的生活又如何保持?不過是減了她每月的燕窩魚翅,銀耳蟲草,減了她每月的衣衫份例,給她換了一個價格便宜的老奴伺候,便急了。


    汪夫人眸光微轉,看著女兒。“你爹如何心疼她我可管不著,他若願意拿銀子養著她便拿就是了。”管了,少不得落得一個苛待夫妹的罪名。“總歸每個月的銀子就這麽多,她多用些,你爹便少用些。”堂堂的侍郎大人怎麽可能少用了銀子呢,宴請同僚要花銀子,上下打點更要花銀子。


    汪夫人不再去關注玉珠,對於她,她從來都是不屑一顧的。她的丈夫心疼她,可憐她,甚至於與她偷情,她一直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她的身份,她的家世就在這裏,她不屑與這等人爭,落了身份。


    她收攏表情,看向明王妃的眼中多了嚴肅。“汪青蔓所中之毒可是當年的那種毒?”


    明王妃聽了她的話後也不自覺嚴肅了起來。“還未可知。”當年的毒,應該已經隨著那些人的死亡而消失了。


    汪夫人想了想,“當年的毒,誰又知道是否有人私藏呢?”毒之事,她倒是覺得並不重大,重大的是汪青蔓如何能中毒。這種毒,需要一日日,慢慢的下入飲食中,或者是以針刺入皮膚。


    明王妃道,“誰下的都好,隻要不是寧王。”看到這種毒,她便想到當年之事。


    汪夫人看著她,“不是他會是誰?”見明王妃不語,她又問,“當年,你們為何要欺負夏侯寧安?”又是在宮中。


    明王妃眉頭緊蹙,想了又想。時間久遠,她已經忘了。當時年幼,容易被人蠱惑,旁人說什麽便是什麽,加之又有太子妃在,她們幾個姑娘家一貫都是以太子妃馬首是瞻的。她要去捉弄夏侯寧安,她便也跟著去了。


    “當時,他們隻說要取一血她的血,給大師開壇做法用。其餘的我並不清楚。”那一根根長針,是中空的。當時她不知長針中被灌了藥,更不知有許多針插入了穴道中,藥通過穴道,融入經脈中,流遍全身。


    明王妃臉色青白,當時年幼,隻是旁人說什麽,便跟著做什麽。加之寧王與夏侯寧安並沒有出大事,便也不覺得有什麽。如今想來,確是越想越後怕。


    “是汪青蔓將他們關入冰庫的,我,我其實並不清楚。”


    汪夫人抓著明王妃的手腕,她用了很大的力,握得她生疼。“大師?什麽大師,不過是一個騙子。”一個騙子如何能調配出如此精妙的毒藥,又如何能有比發絲粗不了多少,中空的長針呢。大師是四大家族弄出來,想要以丹藥損壞皇上身體的傀儡,能夠拿出這些精妙東西的人,才是真正的大師。


    汪夫人神色嚴肅,極其認真,“寧王已經著手查當年之事了。”宮中那處祭壇,原以為已經被毀了,誰知道卻被皇上封存了起來。“祭壇還在,裏麵的東西早就被寧王拿走了。”那個石池,石池裏幹涸落下的粉末,以及那一根根針,一張張符篆。


    龜裂的青石板,扭曲的血紅文字,幾乎占滿了祭洞的地麵。祭洞的角落,建了一座奇異的囚籠。四方形的鐵籠與山體幾乎融為一體,籠子頂端與相連的三麵精鋼鑄就,造得緊實。囚籠底部是塊半尺厚,邊緣參差得大石板,整座籠子,像是憑空挖氣兩爿角,其餘四麵砌起鋼條,接點俱都澆鑄封死,通體無一枚活扣。


    聽著汪夫人的話語,明王妃越發的驚奇。“娘,你如何知道?”那座囚籠太奇特了,所以便是年幼,她也依然印象深刻。


    果然。汪夫人心底一沉。“那座囚籠,可是為了囚禁寧王?”


    明王妃搖頭,“我不知道。”她的父親雖然是薛公的弟子,又任禮部侍郎,但與四大家族的嫡女相比,她的身份還是輕微的。身份不夠,自然便隻能夠跟在她們身後馬首是瞻,許多事她們是否得知,取決於她們是否願意告訴。


    “有人為了囚禁寧王,以祭祀之名,建造了那處隱秘的祭壇,並建造了那座囚籠。”就在宮中,花園之下。籠中人日日都能夠聽到地上的聲音,可他的聲音卻傳不出去。皇上與先皇後丟失了唯一的兒子,必定傷心欲絕,他們日日尋找卻不知道自己的兒子就在宮中。“夏侯寧安一人入宮,心中害怕,便想找個隱蔽的地方呆著,陰差陽錯之下,找到了這處。”如此囚籠,一看便知是要囚困某人。更何況旁邊又有寧王的生辰八字以及稻草人。“她想去找寧王,告訴他,卻被你們發現了。”於是,一不做二不休。囚禁一個也是囚禁,囚禁兩個也是囚禁。


    好狠毒阿。


    明王妃連連搖頭,“不是的。”


    汪夫人厲聲道,“不是什麽!囚籠不是真,還是並非要囚困寧王,亦或是你們沒有對夏侯寧安起殺心!”她突然露出一抹疲憊,“寧王已經查到鑄造籠子之人了。”真要查,如何查不到。天下之間,打鐵之人有多少,能夠製作出如此囚籠的又能有幾個。


    明王妃聽著母親的厲喝,思緒突然回到了幼時。


    當時,當時倒底發生了什麽?


    真真假假,真相與假話混在了一起。她分不清。


    對了,是太子妃先發現夏侯寧安的,他們將她圍堵在了祭壇。她一直說要找寧王,要告訴寧王,她一直在喊“肅寧”。


    是誰?是誰說,不能讓她出去,不能讓她活著出去,不能讓她把這一切說出去。


    “然後呢?”汪夫人追問。


    明王妃臉上閃過一絲痛苦,“娘,我真的記不清了。”他們說,來的人都要動手,所以她拿起了長針,閉著眼,刺在了夏侯寧安的身上。


    然後,然後寧王就來了。


    他們又說,隻是要取她一點血,開壇做法。開壇是為國運,做法是為皇上。寧王定不會反對。


    是誰?誰又說,既然來了,正好一次解決了。“他們打做一團,然後寧王就拉著夏侯寧安跑出去了。”所有人都追出去了,她害怕,也跟著跑了出去。跑到冰庫的入口處,她看到了汪青蔓。看到了她將夏侯寧安推進了冰窖,然後寧王看了汪青蔓一眼,毫不猶豫地跟著跳了下去。她至今還記得寧王的那雙眼睛,如惡狼一般。讓她心底生寒。


    他們似乎很厭惡夏侯寧安,沒有理由的厭惡。


    再之後,她便不清楚了。她太害怕了,等她回過神,已經被人帶入了一間殿中。裏麵有好幾個極其嚴肅的老嬤嬤,一遍遍的教著他們若是有人來問,如何回答。


    “我懷疑,寧王根本沒有忘記當年之事。”隻是當時他必須裝作忘記,裝作什麽不知,以待可以光明正大調查那一日。


    或許,先皇後的死,也是因為那件事。她用她換得她兒子一時的平安。若非如此,皇上又怎會先皇後一去世,便給他開了府,又如此迫不及待地送他去了戰場。


    離開的越遠,越能保住他。幾年後他歸來,定是能自保之時。


    更甚者,夏侯一門也是知道的。所以才會任有蕭姨娘苛待寧安、寧青姐弟二人。誰會對一個飽受苛待,可憐懦弱的人有戒心呢。


    汪夫人的眉頭皺成一團,如同一枚核桃。她心底沉重,頭也是一陣陣疼痛。她握著女兒的手,“芷兒,娘想同你爹和離。”


    明王妃震驚,便聽汪夫人又道,“娘的感覺很不好。”她捂著心口,或許,盡早與汪家分割,日後還能保住自己的一雙兒女。


    汪夫人不待明王妃問便終止了這個話,她對明王妃道,“你莫要再同太子妃走的如此近了。總歸現在有個汪青蔓,以前的事也好,現在的事也罷,全讓她一人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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