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安坐在房中,一人執兩子,自己給自己下棋。


    許嬤嬤端著一碗銀耳羹走入,“王妃,不早了,早些歇息吧。”


    寧安抬頭看了她一眼,“我下完這盤棋就睡。”


    許嬤嬤也是懂些棋的,她看了一眼,“這棋局倒是精妙。”


    寧安點頭,“這是晉王妃設下的棋局,我想了好幾個月了,都未能破解。”晉王妃雖然回寧州了,但一直與她有書信來往,或是送些小東西來,或是附上一張棋譜。


    許嬤嬤又交代了一聲,便退了出去。


    寧安對著棋局看了又看,她怎麽覺得這個棋局像陣法。


    她將棋盤挪了一個位置,從側麵看黑白子的分布。


    “大陣包小陣,大營包小營,隅落鉤連,曲折相對。”她突然興奮的跳了起來,拿過一旁的披風披上,就提著裙擺往外跑。


    寧安伸手攔住她,“幹嘛去?”


    寧安握著他的手,興奮道,“你快來看看,這是不是陣法?”她在書房看過一本陣法書,上麵的陣法與這個棋局十分相似。


    陣間容陣、隊間容隊;以前為後,以後為前;進無速奔、退無遽走;四頭八尾,觸處為首;敵衝其中、兩頭皆救;奇正相生,循環無端;首尾相應、隱顯莫測;料事如神,臨機應變。


    寧安將四個角的白子拿掉,“你看看,若是不顧規矩,直接在這裏落子,便可以吃掉這一處的白子。”之後無論黑子怎麽下,都罔顧規則,在這幾處下子,便可以吃掉四角的白子。四角的白子一去,這棋局便似八陣圖。


    “你書房有本《奇門陣法》,我記得裏麵有講過如何破陣。”破陣需要從東南、西北兩個不同方位進入,落到棋局上,她隻要能吃掉東南、西北兩縱向的黑子便可破了白子的氣,逆轉棋局。


    “我書房有陣法書嗎?”


    “有,你許久沒看過了,落了一層灰。”寧安坐下,將銀耳羹遞給他,“紫米酒釀銀耳蛋羹湯,你吃了吧。”


    許嬤嬤每天晚上都會給她做宵夜,有時候是人參蟲草雞湯,有時候是酒釀丸子、銀耳,有時候則是魚翅蒸餃。她不喜歡吃,吃完了胃漲漲的,反而不好睡。


    “不吃了,每天吃你的宵夜,我都吃胖了。”


    寧安笑著讓許嬤嬤撤下去,“今日怎麽這麽晚?”他若是不忙,一定會回來陪他們用晚膳。


    “過幾日秋獮,今日去圍獵場巡視了一番。”帝王狩獵依季節稱為“春蒐”、“夏苗”、“秋獮”、“冬狩”,他父皇不是喜歡狩獵之人,加之明白生物需要修養繁衍的道理,每年隻會在秋日狩獵。“投了幾十頭鹿,十幾頭野豬,上百隻兔子進去。”


    秋獮之時,一眾皇親、大臣以及他們的家眷都會參加,回舉行狩獵比賽,若是獵物少了,難以盡興,所以每年都會提前圈養一部分獵物,在秋獮前投入狩獵山林中。


    寧安抓著他的衣袖,“這是怎麽回事?”手腕處纏了綁帶,綁帶上,三條深深的劃痕,看樣子,也不像是劃破的。


    寧王一邊解腰帶一邊道,“遇到一隻老虎,趕它出圍獵範圍的時候,被它抓了一下。”


    寧安握著他的手臂,“除了這裏,還有沒有其他地方傷著。”她有些後怕,“怎麽遇到老虎了呢?老虎怎麽樣了?”


    寧王握著她的手安慰,“我沒事,老虎被我們趕走了。”


    “趕走了?”寧安不解,遇到老虎不應該打死嗎。


    “不過是一個畜生,被獵物吸引,才走入了圍獵場,犯不著趕盡殺絕。”這種生長在深山中的老虎,並沒有吃過人,活動的範圍也固定。沒必要為了人的欲望,就殺害一隻長到這麽大的生物。


    寧安握著他的手臂檢查了一遍又一遍,“你對老虎倒是好心。”


    寧王笑了笑,“比起人,我倒是更喜歡那些牲畜。”他抽回手臂,“我去洗漱。”


    寧王走進浴堂,袁大夫以及暗衛星一、星二已經在裏麵等著了。


    踏過門檻,寧王的腳步踉蹌了一下,星一忙過去扶住了他。在椅子上坐定,掀起衣擺,黑色的裏褲已經被浸透,比黑色更黑,帶著血腥味。


    袁大夫用剪子剪開他的褲子,大腿上,兩條深可見骨的劃痕皮肉翻卷。綁著傷口的布已經被血浸透了,他麵色煞白。


    “王爺,傷口太深了,需要縫合。”縫合傷口有兩種方式,一種是用一種上顎極其大的螞蟻,一種則是用羊腸。借用螞蟻的咬合,適用不是很深的傷口,王爺的傷口極其深,並不適用。


    袁大夫打開醫箱,拿出刀具,“星一,去殺羊。”皮肉是被野獸的指甲劃開的,開口並不整齊,縫合之前,要先將不平整,已經開始腐爛的皮肉割掉。


    他將布卷起來,遞給寧王,“王爺,沒有麻藥,您忍著點。”


    寧王點點頭,咬住布巾。


    “青兒。”寧安去寧青的院中時,已經是半夜時分。寧青已經十五了,沒有休息,還坐在窗下練字。


    “姐。”他放下筆,轉頭看著寧安,“這麽晚了,你怎麽來了?”


    寧安手中拿著一個小小的瓷罐,“青兒,你去將這個送給袁大夫。”


    寧青接過瓷罐,“這是?”他打開瓶子輕輕的聞了一下,好像是傷藥。


    “王爺受傷了,他不想讓我知道。”發白的嘴唇,若有似無的血腥味,已經他走路時不自然的動作,她的心得粗成什麽樣才會發現不了。“他們現在應該在梧竹幽居後的浴堂。”


    “王爺為何不讓你知道。”寧青隨口問。


    寧安搖頭,“誰知道他是怎麽想的。”寧王的心思,哪裏是她能猜得到的。


    寧青看著她,看了許久,噗嗤一笑,“你可是埋怨王爺如此重要的事情都不告訴你,視你為外人?”她雖麵上不顯,言語中卻藏了不少怨意。


    寧青安慰著她,“王爺也是怕你擔心。”


    “他若是真的怕我擔心,便不該隱瞞。”


    “姐,不早了,你回去休息吧,我去看看王爺。”


    如此深的傷口,又逢夏日,最怕感染。敷了厚厚的一層白藥,又用布纏好。袁大夫收拾了醫箱,“王爺,小人叫人來給您擦洗。”白日裏跑了一整日,又遇餓虎,怕王妃擔心,強忍著傷回來,又剛經過刮骨削肉,一身的汗漬與血汙。


    寧王閉目養神,“張嬤嬤,去把王側妃叫來。”


    在一旁伺候的張嬤嬤微愣,但還是依言頷首,應聲退下。


    寧青皺著眉頭走進來,“王爺受了這麽重的傷還有心思找側妃,想來是我姐姐多此一舉,擾了王爺的好事。”他將白瓷罐放在桌子上,轉身便要離開。


    “等一下。”寧王叫住了他,看向白瓷罐,“你姐讓你送來的?”


    寧青點頭,“我姐沒你想的那麽笨。”許多事,並非她不曾察覺,而是不去同他計較,畢竟,他利用了她,她又何嚐沒有利用他呢。


    她厭煩寧王的心機沉重,卻也明白他的身不由己。


    她能感受到他的真心,所以才能夠裝作人事不知。


    寧青看著寧王,隻希望寧王真的是他的姐姐可以依靠,可以信任,可以依賴之人。便是不是又如何,她還有他,他會成為姐姐與侄兒侄女的倚仗。


    寧王有些訕訕,“青兒,你先回去,一切我會跟你姐解釋的。”


    寧青輕哼一聲,冷笑道,“是解釋還是狡辯?”


    寧王無奈,輕歎一聲,揮手屏退伺候的人。“青兒,我這次受傷,是有人蓄意引餓虎入草場,並在我身上的香囊中,放了能夠刺激餓虎情緒的香料。”能夠靠近他的人不多,能夠拿到他香囊的人更是寥寥無幾。“那隻老虎身上有傷,是被人蓄意抓起,不知在什麽地方關了許久,計算好了時日,待他餓到發狂,我又去圍場巡視時,趁機攻擊我。”若非他機警,又極其熟悉圍場的各處,今日隻怕不僅僅隻是傷了腿這麽簡單。


    “我這次受傷瞞不住。”可越是瞞不住,他便越要瞞下,不僅要瞞下來,他還要做成隱瞞不當,被人發現的樣子。“此事我沒有一點頭緒,隻是知道王府之中有旁人的釘子。”想要他死的人太多了,能夠抓住老虎,關起老虎,借由餓虎殺他的人,卻沒有幾個。“我讓王側妃來,也不過是想借由她,將我受傷一事傳入王氏一族。”


    寧青仍然不滿,“你怎麽料定她一定會將此事傳回家族?”


    寧王含了一抹篤定的笑,“她傳不傳回去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要讓所有人都知道,他在巡視圍獵場的時候被餓虎攻擊,受了重傷,生命垂危。而這則消息,出自在寧王府為側妃的王氏。


    他看著寧青,含了一抹無奈。“為何你不願意相信我對你姐的感情?”


    寧青直言道,“你苛待她多年,又數次利用,我如何能信你?”多年備受欺侮的生活,並非一句真心就能翻過了。他的姐姐受過的苦,似利刃在心上刮過,刮去薄薄的皮肉,沁出細密的鮮血,隻是痛,密密麻麻,無處不在。


    寧王心頭微微發酸,“我會補償她的。”傷害過她的人,想要傷害她的人,他一個都不會放過。


    寧青直視他,“那你呢?你也傷害過她。”


    寧王深深的看著他,“我?”他嗬笑出聲,“罰我這輩子、下輩子,生生世世,都一心一意的對她。”一心一意,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卻很難。


    寧青挑眉,“也就是說你並非真心想要對我姐姐,隻是愧疚,隻是補償?”


    寧王扶額而笑,也不辯駁,並非心虛,而是沒有必要逞一時的口舌之快。“不早了,你回去休息吧。”是否真心,時間會證明的。


    王鬱文被叫起來的時候已經睡下了,伺候她的姑姑覺得這是她的一個好機會,在她還迷糊的時候,就將她拉了起來,匆匆淨了麵,敷上了粉。王鬱文的皮膚像她的母親,雖算不上黑,卻也沒有多白,所以每日裏都是以珍珠粉敷遍全身,遮蓋住這一絲絲的黑。


    姑姑一邊給她穿衣服,一遍告誡她,“到了之後,記得找個機會洗淨身體。”她拿過一件半透明的紗衣,說著又塞了一個小瓷瓶到她的手中,“還有這個藥膏,要塗在私處,莫要忘了。”


    王鬱文紅著臉,悄悄捏緊了瓷瓶,任由她擺弄。


    她被嬤嬤帶入浴堂,寧王坐在浴桶旁邊,已經有人伺候他脫了衣服。貼身伺候寧王的小七小八捧了幹淨的寢衣進來,小九小十則是提提來了熱水。一個個銅盆依次擺開,裏麵是不同的水,有清水,有兌了花汁,煮過柚子皮,還有兌了藥材的。


    王鬱文有些不安的站在門口,握著瓷瓶的手不自覺地收緊。她垂著眼瞼,根本不敢看。


    “王,王爺……”


    張嬤嬤捧著一盤幹淨的布走入,“王側妃,怎麽站在門口。”她將托盤放下,拿起幹淨的布,一一浸入銅盆中。“進來伺候王爺沐浴。”


    王鬱文悄悄吸了一口氣,抬著有些發軟的腿緩緩走了進去。走近了,張嬤嬤直接將浸透了熱水,又擰幹的布巾放到了她手中。她的視線緩緩掠過她手中的瓷瓶,含了一抹意味深長的笑。


    “王爺受傷了,擦拭便可以了。”她一一交代王鬱文,“先用清水,然後用煮過藥材的,隻有再用一遍清水,最後一遍用兌了柚子水的。”


    受傷二字傳入王鬱文耳中,她下意識地抬頭,卻撞入了寧王赤裸地身體,羞澀的立刻又低下了頭。


    小七小八拿著布給寧王擦腿上的血漬,一邊擦拭一遍問,“王爺,待會兒去哪兒?”


    寧王閉著眼,“回去陪王妃。”他的腦子一抽抽的疼,也不知道是不是腿上的傷口引起的。


    張嬤嬤推了推王鬱文,“側妃,您請吧。”


    王鬱文緩緩走了過去,寧王睜眼看了她一眼,緩緩伸出了手。她不知所措,看了看四周,每個人都在忙碌著,無人管她。她握了握手中的布巾,顫抖著手將布巾覆蓋在了他的小臂上。


    常年練武的身體充滿了力量,小臂的肌肉緊實,熱氣透過薄薄的布巾傳到了她的手掌上。她偏著頭,閉著眼,緩緩地為他擦拭。


    小九端來一盆水,給寧王洗腳,一整日忙下來,又加之夏天炎熱,氣味並不好聞,水是淘米水。待會兒還要用熬麩漿,皂角洗一遍,最後一遍用兌了甘鬆與丁香的溫水。洗完後,穿上草履。草屢是用蒲草編成的,輕便透氣。


    小九拿起他脫下的靴子,檢查了一下,“王爺,靴子染了血,扔了吧。”寧王不缺衣服鞋子,衣服鞋子一貫是染了血或者是磨了邊便扔掉。可這雙鞋是前幾日寧王妃給他做的,意義非凡,不能隨便扔掉。


    寧王站起,笑道,“不行,扔了王妃要生氣的。”他的傷退隱隱發疼,疼到陣陣發麻,坐著難受,站著也難受。


    小九笑著應聲,“那奴才拿下去漿洗幹淨。”


    待到擦洗完,王鬱文的臉已經紅的不成樣子了,感覺渾身都像在冒火。


    “王爺,轎輦來了。”小十走進來,與小九一左一右,攙扶著寧王上轎輦。


    寧王離開後,奴才們收拾浴堂,王鬱文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看著忙忙碌碌的他們,視自己為無物的他們,心中無限酸楚。她不想再忍耐了,想任有情緒奔出,卻又不知要從何說起,對誰說起。


    張嬤嬤收走了寧王換下的衣衫,將玉佩荷包一一收好,髒掉的衣服則是送入後院洗衣處。


    “王側妃,奴婢差人送您回去。”


    王鬱文回到自己的院子,看到在院中等待的舒雅與姑姑,再也忍不住情緒,嚎啕大哭。


    姑姑的臉色微變,一把將她推開。“你可知你現在何樣?”


    王鬱文微愣,舒雅看了她一眼,轉身回房中拿了銅鏡。


    銅鏡中,她的臉上一條一條的白色漿水,順著臉頰而下,又幹涸。珍珠粉塗在身上細滑,卻不能見水。浴堂中潮濕,加之夏日炎熱,她臉上的珍珠粉因汗水凝結成一塊一塊,又順著汗珠流下,留下了一道道印痕。


    她的嘴唇發顫,他們都看到了。看到了她的狼狽,看到了她的不堪。他們便這麽任由她什麽都不知道,自顧自的羞澀,就這麽看著她,暗暗嘲笑她。


    王鬱文心中發了狠,狠狠的扔出了銅鏡。


    他憑什麽如此羞辱她!


    憑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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