崧嶽與寧青學文老師定下來了,曾經的禦史,謝老先生。先生文章名一時,喜山水,因得罪薛氏一族被削官,後遍遊江浙,所至,人士爭奉筇屐迎。飲酒賦詩,名益高。今年年七十,身體硬朗。若非寧王親自去請,恐怕他不會出山。


    寧王是八月初六去拜訪的謝老先生,老先生八月十二應下了這門差事,約定八月十八開始授課。正式授課之前,老先生先給他們測試。考察一下,看他們是否有資格為自己的學生。


    測試的第一項是考字。老先生讓他們每人寫一篇文章,自己寫可以,按著其他文章抄寫也可。


    崧嶽是皇子,便是再受輕待,該受的教導也是受了的,一手館閣體烏黑、方正、光潔、大小齊平。謝老先生拿著他的字,滿麵笑容,連連稱讚。


    寧青的字,並沒有什麽體係,他多是自己拿著字帖描摹。他描摹過許多字體,其中他自認為寫的最好的便是行草了。於是,他便用行草寫了一篇《蘭亭序》。


    謝老先生看著他的字,微微皺眉。“《蘭亭集序》是書法家王羲之所作,有“天下第一行書”之稱。共計324字,凡是重複的字都各不相同,其中20個“之”字,各具風韻,皆無雷同。”


    寧青睜著清澈明亮的眼睛,仰頭看著他,“不能寫嗎?”


    老先生眉頭皺的更緊,“並非不能寫。”他斟酌了一下,“蘭亭序乃是天下第一行書,你用行草寫它,倒是顯得不倫不類了。”


    “它是天下第一行書,也是一篇文章。既然是一篇文章,為何不能用我擅長的字體寫它,一定要用行書?”便是因為這是王羲之最得意之作,旁人便用不得其他字體了嗎?“為何定要模仿旁人?為何我的行草比之不過王羲之的行書?若是日後,我在字上有所大成,隻因我臨摹《蘭亭序》,便無法被稱為天下第一行草了嗎?”他問謝老先生。


    謝先生一愣,低頭看他,第一眼先為他的臉所驚,第二眼,又為他的話所驚。他皺眉眯眼,一手拿著寧青的字,一麵捋著胡子,在門窗大敞的學室內走了幾圈。


    “說的好,說的好。”他突然大笑,“哪有什麽不倫不類,不過是老夫被過往規則習慣所拘了罷了。”


    寧王、寧安、秦長鬆均站在門外。秦長鬆道,“人如其字,崧嶽的性格為人,也如同他的字,方正、光潔、循規蹈矩、安份守己;寧青雖然小小年齡,卻已然彰顯出他的個性,如同行草一樣,收拾散落,頃刻而就,不受拘束,灑脫蕭然。”


    寧王轉頭看著秦長鬆,笑道,“安分守己、循規蹈矩才好不是嗎?”


    秦長鬆笑著點頭,“確實。”


    “行書,我也是會的。”寧青到底還是年幼,見老先生說他的字不倫不類,心中自不舒服。他倒不是想要同皇子一較高下,而是不願意姐姐丟了臉。


    老先生隨口應一聲,“哦,你還會好幾種字?”


    寧青點頭,“楷書、行書、隸書、草書、篆字、館閣體都會。”蕭姨娘是不會給他請先生教他讀書的。許是孩子的聰慧真的是隨母親的,他們一母同胞的兄弟幾個,讀書都好,夏侯文龍偏偏不是讀書的料。蕭姨娘生怕他和姐姐把夏侯文龍比下去,別說琴棋書畫了,便是女子要學的針黹都不讓姐姐學。他識字,是姐姐幼時所教,後來,他便自己去課耕草堂找書來看,照著書臨摹。久而久之,便識得了各種字體。


    老先生來了興趣,“哦,那你寫幾個給我看看。”


    寧青點頭,提筆懸腕,很快以幾種字體,寫下了一首詩。


    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後百花殺。


    衝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


    “字甚好。”老先生道,“隻是這首詩,略微霸道了。”


    寧安拉著寧王的衣袖,“這首詩辭采壯偉,設喻新穎,想象奇特,意境瑰麗,氣魄雄偉。”這是唐末農民起義領袖黃巢所作的詠物詩,雄偉、豪邁。“我也很喜歡這首詩。”


    為什麽老先生不懂得欣賞,她心中微微懊惱。


    寧王笑道,“我也很喜歡,不過,放在心裏就好了。”他父皇雖然冷血冷情,算不得好人,但是這麽多年殫精竭慮,國家治理的還是不錯的。雖然全國各地,也有一些起義軍,打著誅殺弑父殺兄“逆賊”的名義起義,卻都是些烏合之眾,坐而論道,成不了氣候。


    “我與長鬆,初學詩時,先生讓我們各自寫出一首最喜歡的,與秋天有關的詩,我寫的便是這首。”寧王看向秦長鬆,“長鬆寫的亦是。”這首詩雄偉、豪邁,卻也霸道。因這首詩,先生便說他雖學思敏捷,卻太過於霸道了,此非臣子之相。許是這個原因,父皇才將長鬆指派給他當伴讀。


    寧安的眼睛一刻不停的盯在寧青身上。寧青沒有上過學堂,也沒有接觸過同齡人,她怕他惹得先生厭煩,也怕他無法與十皇子好好相處。


    寧安隨口道,“父皇將你們兩個骨子裏霸道的人湊在一起,便不怕你們翻了天?”


    寧王與秦長鬆神色微變,隨即恢複。


    “小安,我還有事。”


    “嗯,你忙去吧。”她在一旁的花架下坐下,“我想陪著青兒。”


    寧王與秦長鬆沒有回書房,反而是穿過假山,繞過亭台樓閣,拐進了一間在假山亂鬆中若隱若現的不起眼小亭。


    “長鬆,宰相被冤,或許是因為我。”那一年的陪讀中,長鬆最優秀,性子也與他最相和。“我是嫡子,若是再有了宰相為倚靠……”


    長鬆搖頭,看著寧王。“為何皇上想不到?”


    “你是說……”


    他點頭,“也可能是皇上故意為之。”一個能夠弑父殺兄的人,也有可能殺死自己的親生兒子。特別是一個有著其他心思,自幼就不受他掌控的兒子。


    寧王苦笑,“我本不願意這麽想,可是卻又不得不懷疑他。我娘便是大夫,熟悉所有草藥,我想了許多年,什麽人能夠在她的湯藥中不知不覺的下藥。想來想去,若非十分信任的人,十分親近的人,如何能夠連續不停的給她下毒多年。”他娘生前在宮中,信任的隻有兩人,一是父皇,二是他。


    寧王坐下,揉了揉額角。“你還記得我同你說的那個夢嗎?你難道不覺得,我夢中的場景與宰相一家被冤很像嗎?”若夢終會為真,若此事真是他的父皇在後掌控運作,那許多事,他們便要從現在開始步線行針了。


    秦長鬆眉頭緊皺,“隻是夏侯一門一貫忠烈,隻怕他們愚忠,不肯聽我們一言。”


    “你別忘了,我們還有小安和青兒。”夏侯老將軍不信他們,還能不信自己的親生子女。親生子女的話,他或多或少定會思慮一下的。


    寧王剛說完,便扶額苦笑,“小安說我對她的好,總是摻雜著算計,如今我更是解釋不清了。”


    桃淺給寧安端去核桃酪,芍藥則笑著擦幹淨石桌,擺上茶壺,放上茶點。“王妃,用些點心吧。”


    核桃露裝在畫琺琅蓮瓣碗中,無蓋。核桃露旁邊是兩盤小點,一盤燕窩糕,一盤鹹香的炸年糕。寧安拿起勺子,舀了一勺,正要送入口中,又放了下來。


    “小廚房還有核桃酪嗎?”寧安問芍藥。


    “還有的。”


    “再去裝三碗來。”她算了算時間,差不多也快休息了。


    芍藥應聲,很快便端來了三碗核桃酪。這三碗不是裝在畫琺琅蓮瓣碗中,而是裝在尋常的白瓷碗中。


    寧安看了看自己的碗,又看了看這三碗,不悅皺眉。“再去拿一個白瓷碗來。”


    桃淺應聲,很快將白瓷碗拿來。寧安直接將核桃酪倒進了白瓷碗中,蓋上蓋子,放在了托盤中。兩個托盤,裝著四碗核桃露,以及兩盤小點。


    寧安帶著桃淺與芍藥,走進了學廳中。“先生,已經講了一個時辰了,想必累了,歇一會兒吧。”她微微側身抬手,先生點點頭,對兩個孩子道,“休息一炷香。”


    伍德一路小跑找到寧王,氣還沒喘勻便道,“王,王爺,不好了,謝老先生吐血了……好像,好像是中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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