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日葵是那麽大,那麽自由。


    二十二躺在青綠色包穀杆下的大石塊上,向日葵的臉大大的,那些黃橙色的花瓣因為葵花籽的形成,慢慢枯萎落在了地裏。


    她睜著兩顆荔枝眼,盯著包穀葉一被風吹起,葉片之間互相摩擦發出“絲絲拉拉”的聲音。


    還有爸爸和媽媽及外公外婆的聲音。


    二十二剛吃完一個燒土豆,把嘴邊的鍋灰和土豆殘渣用手背左一抹右一拉的。她看了看自己的手,又髒又醜,自己都嫌棄了一下。


    隨即起身從田裏抓了一把泥巴搓起手來,搓了半分鍾,二十二丟掉泥巴,滿意地看了看手,覺得很幹淨了。


    隨即二十二繼續躺在大石塊上。


    二十二喜歡聽風裏鳥雀嘰嘰喳喳的聲音,也喜歡聽風吹起山裏的樹木發出呼呼的聲音。


    二十二突然想起了那個夏天。


    天色垂暮,墨溪河對麵的人家亮起了暖黃色的電燈。


    這個時候,電燈才剛安裝好。這之前都是用煤油燈和馬燈照明。


    木雲樺當時接了村上照看水渠的活,隔夜就要去水渠的源頭走一遭,這走一趟來回至少三個小時。


    因為村裏白日自家有農活,這照看水渠的活兒是單獨接的村上的活,一個月二百四十元。


    接這活的人自然要能熬夜,還得膽量大。


    木雲樺說:“這世界最可怕的不是走夜路,而是貧窮。”


    二十二自然是不懂,但隻要木雲樺晚上去照看水渠,那麽鄒佶甑會安排二十二陪著木雲樺一起進山裏的水渠源頭。


    瘦瘦小小的二十二提著馬燈走在前麵,木雲樺扛著一把鋤頭跟在後麵,哪裏有流水聲就用鋤頭挖一鋤頭泥土填補在那裏。


    這些洞口的出現,一些是螃蟹打洞的,一些是鄰村的人在夜裏悄悄把水引流進自己的農田澆灌。


    一大一小,一前一後。


    二十二隨著水渠過了一個灣又一個灣,一座山連著一座山,他們越走越裏,越走越深。


    水渠的內側是深山,參天的樹木濃密,透不進一點光。漏鬥式的馬燈的光又小又微弱,那層薄薄的玻璃罩,左晃右晃,二十二小心翼翼地提著,生怕被風吹滅,或者不小心摔跤,使燈滅了。


    水渠的外側是懸崖,下麵是一條很深的溝壑,流水很大,嘩嘩地衝擊著那些高低大小不一的石塊。若是當真不小心摔下去,那可能就去見閻王爺了。


    晚上看不見其他,也不會那麽害怕。


    隻不過馬燈的光太微弱,照不到太寬闊的路。二十二歪歪扭扭走在一人寬的水渠路上,木雲樺讓她小心些,別把燈摔壞了。


    二十二聽著心裏更是緊張不得了,人越是害怕發生什麽就一定會發生什麽。


    “哐當”一聲,在黑漆漆的夜裏像是巨響。


    二十二右手緊緊抓緊自己的襯衫衣角,另一隻手忍著疼痛,提著已經熄滅的馬燈。


    她害怕木雲樺會責罵她。


    木雲樺用火柴重新點燃了馬燈,他們繼續向前,一直走到深山裏的水源,他們才繼續返回。


    當他們走到鄰村,木雲樺開始低聲唱起了歌,二十二覺得爸爸很喜歡唱“十不該”。


    越出來,林子沒那麽深了,加上後半夜來了,月亮也爬上了半空。


    二十二從水渠路上撿了好幾個船形的肉色東西它的邊沿處結著桐麻果,有豌豆大小,用石頭炸開,裏麵的果肉香香脆脆的,比核桃好吃,雖然核桃也是個稀奇物。


    最開始木雲樺不知道這個可以吃,二十二撿回去了不讓吃怕有毒。還是鄒佶甑說,這個可以吃的。


    然後二十二覺得這果子長的特別有趣,果子結在像船又像勺子的邊沿上,好看又好吃。


    那一次,馬燈在後來的使用上,就慢慢淡出了所有人的視線。


    但二十二記得,她記得很清楚。


    她又想起另一個夏天。那是鄒佶甑躲計劃生育,懷著木泙去外婆家躲藏起來的事。


    二十二放學後,跟著木雲華去坡裏幹了農活。


    黃牛前去耕了土地。所以回來,木雲樺要背加檔,還有一小背簍洋芋。


    本身木雲樺讓二十二牽老黃牛,這個活輕鬆一些。


    可二十二隻要看到老黃牛這個重量,然後想著她在前麵走,黃牛在後麵跟著她上坡下坡,她就心跳個不停,都快蹦出來了。


    二十二選擇背那個洋芋,又瘦又矮的她,剛好比背簍高個頭,她背著這一背簍洋芋,她的身子在彎一些,就要匍匐在地了。


    為了背簍裏的洋芋不掉出來,她像烏龜一樣伸著頭,或者說是像老黃牛耕地那樣。把所有的勁用在脖頸處。


    剛走在泥土公路上,就碰到了木發國。


    木雲樺牽著黃牛在前。正從泥土公路向著兩棵槐樹的小路爬上去。


    二十二最不喜歡這條路,陡峭又窄,還容易打滑,不管是天晴還是雨天。


    二十二靠在公路邊的田坎石塊歇息著。


    看到有人,就趕緊起身追著木雲樺。


    “雲樺,你這家夥。你家妹子都在哭了,你讓她背這麽重,把她一個人放在後麵,你也是。”木發國朝著木雲樺的黑影喊道。


    “她自己要背的。”木雲樺回道。


    “我沒哭,就是有些重。”二十二抗議說道。


    隻不過說完,爬上小路的時候,她的眼淚就掉出來了。


    鄒佶甑很長一段時間沒在家了,她總是被其他同學的媽媽問,還有一些奶奶問。


    二十二被打了預防針,要給別人說不知道。二十二也確實不知道,但別人問她想不想,她說不想。


    二十二從心底問自己,是真的不想嗎?


    別人家的孩子有媽媽,可她突然什麽都不知道,隻是一律按著大人所發出的指令去做。


    二十二正在難受的時候,木雲樺接過她背上的洋芋,背在了自己身上。


    二十二則是牽著黃牛,又走到了那個讓她討厭的溝壑,黃牛每個蹄子都踩在碎石子上一震,讓二十二心跟著跳一下。


    第二日,下午木雲樺上坡幹活。


    二十二在家和奶奶吵了起來,二十二頂嘴,可她自己也記不起來,到底是因為什麽。


    木雲樺回來就讓二十二一個人跪在門外,黑夜裏,孤單廖落的身影,倔強的二十二把背挺得直直的。


    木雲樺做了麵條,喊二十二起來吃。


    二十二委屈巴巴的,眼淚糊滿了臉頰。低頭吃著不是太好吃的麵條,不敢吭聲。


    躺在床上的二十二,不理解。


    她翻來覆去,想到了,因為晚上爺爺帶二十二去了老屋場玩了,回來奶奶說了二十二,然後二十二就頂撞了奶奶。


    所以,木雲樺回來,就聽到奶奶在大聲責罵,說二十二現在會頂嘴了。


    為什麽就沒人喜歡她,有一個,是爺爺。爺爺有好吃的都悄悄給二十二。


    二十二總是擔驚受怕,想要獲得關注,又不知道如何做。


    “二十二?”


    喊聲從包穀地裏,又從風聲傳過來。二十二睜開眼睛,嘴裏跟著答著“哎,”跟著彈跳起了大石塊。


    “幫著把洋芋往家送嘛,這麽大人了,不要用喊嘛。”鄒佶甑的聲音再次傳來。


    “你叫莫得她玩一哈啊,你任是回來娘家都不得空。今天挖不完我和你爸爸明天再來就是。”外婆的聲音及時出現。


    二十二還是背著背簍開始一背簍一背簍往屋裏送。背完後,二十二的肩膀勒出了血紅的印子,尾椎骨那裏被摩擦得生疼。


    雖然累,卻在外婆一聲聲“我的這些後人啊,每次來都擔心我們。我們有福啊!”


    二十二心裏就滿滿的力氣,她覺得被認可了。


    不過,鄒佶甑一句:“都那麽大人了,做點活都是應該的。”說完又給二十二挑了瘦肉夾到碗裏,外婆也單獨煮了瘦肉,因為二十二一點肥肉都不吃。


    二十二喜歡聞山裏的鬆香味,坐在鬆樹下,抬頭看著透出來的藍天白雲。


    洋芋最終把黃泥灣那塊遠的挖完了,近的那塊也挖了一大半。


    回到木家已經是深夜了。


    二十二躺在床上,隻感覺腰酸肩疼,把自己蜷縮起來,晚上起夜,又看到新民山頂的中學層層疊疊的燈像月餅一樣,她好期待自己也快去那裏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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