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雄寶殿裏,一陣輕喃聲幽幽傳來——


    “南無阿彌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彌利都婆毗……”


    夜深人靜,除去遠處隱隱傳來禁衛軍的腳步聲,隻有殿裏的超度聲輕如呢喃,在暗夜裏平添別樣柔色。


    念完往生咒,雲渠睜開眼睛,緩緩起身,順勢抽出了韋文彬腹中的長劍。


    見她從懷中拿出帕子擦拭劍身,陸一低頭道:“若要除人,姑娘吩咐一句便是,無需您親自動手。”


    “這是我與他的因果,自該由我親手了結。”雲渠聲音輕緩,看著韋文彬的屍體隱含遺憾,“執迷不悟,可惜了。”


    她話音落下,一聲輕笑傳來。


    “世子聽夠牆角,還不願現身相見麽?”


    聞言,穆庭才自門外現身,戲謔地看著她:“祝姑娘從來隻是嘴上慈悲,下手從未留情半分,我瞧來有趣,便多瞧了會兒。”


    雲渠坦然點破:“你不如說我虛偽。”


    “姑娘聰慧。”


    “我想放過他是真,他執迷不悟,我痛下殺手也是真。”雲渠輕聲開口,“好言難勸該死鬼。”


    韋文彬不願改過,不願回頭,她總不能放他再逍遙法外,視人命如無物。


    穆庭端詳著她臉上神情,瞧不出半分假色,不由開口:“人心十分,我自詡看破七分,卻看不透祝姑娘。”


    “人心並非物件,若妄自尊大蔑視之,心有困惑事小,禍及己身事大。”


    穆庭不置可否。


    雲渠也沒再就此說什麽,俯身處理著地上被濺到的血。


    陸一忙跟著幫忙,同時問道:“姑娘,不知這屍體如何處理?”


    雲渠道:“送去給二妹妹瞧上一眼吧,望她看到前人下場,可就此收手。”


    韋文彬也不算得前人,畢竟此事的源頭在祝念安,但她實在聰明,從來隻是暗示,而非明言,她慣會以展示自己的弱勢無奈的法子來誘導旁人為她達成目的。


    但現在的她還動不得。


    雲渠也不覺得叫她就此安然赴死是懲罰。


    “明知她不會收手,何必白忙活一場?”穆庭低頭問她。


    頓了一瞬,他又繼續說道:“亦或你明知結果,卻依舊行蠢事,隻為叫良心得安,叫你嘴上那點仁慈立得住?正如韋文彬,你當真猜不到他不會向你低頭麽?”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雲渠抬眸看他,“論跡論心,我皆問心無愧。”


    穆庭眉梢微挑。


    “世子自詡勘破人心,不知比起真惡人,人往往更喜歡假善人麽?”


    雖然雲渠發自內心地覺得自己不是假善心。


    “人心如何偏向,單看誰拳頭更硬罷了。”


    雲渠無意與一個三觀不合的人深夜聊人生哲學,聞言隻客氣道別:“夜色已深,臣女告辭。”


    穆庭微微頷首。


    這時陸一已經處理幹淨地上的血,隨後扛起韋文彬,與雲渠向外走去。


    不過剛邁出門,雲渠想起什麽,忽地回頭開口:“還未謝過世子今日在禦前相助於我。”


    “不謝。”穆庭氣定神閑,“幫我自己罷了。”


    雲渠含笑點頭,浸在月光下的臉半遮半掩,更有血滴在上,瞧來清冷皎潔又暗藏詭譎,矛盾而昳麗。


    穆庭眼神頓了一瞬。


    “我有些好奇。”雲渠眼中罕見地帶上些疑惑,“世子同當今說了什麽,能叫他頃刻間便想通?”


    “堵不如疏。”穆庭很痛快地答了。


    見她不解,他唇角微扯:“若父愛子,自會為之計深遠,不惜百般迂回,甚至放下君父之尊。”


    “……原是如此。”雲渠若有所思地點頭。


    倒是她想的複雜了。


    孩子叛逆,不如先順著,再另行他道,徐徐圖之。


    正元帝對太子是真心疼愛,今日不是妥協,而是想要以他之道叫太子“回頭”。


    可憐天下父母心,連皇帝都不例外。


    “所以……我身上,或是我外祖父身上,有當今想要的東西?”雲渠輕聲問道。


    穆庭點頭。


    果然。


    與她猜測不差,原書裏美化後的正元帝是滿意祝雲渠這個人和她的身份,而事實卻是前者另有圖謀,甚至直接送給太子鋪路。


    “鎮北侯勢強不假,卻到底年邁,他僅存的實力也鬥不過皇伯父。”穆庭道明事實,“你隻能嫁來皇室,保那東西不落外姓人手。”


    今日退婚,不代表正元帝會放過雲渠。


    雲渠心中也有了底:“多謝世子解惑。”


    “不知姑娘可有良策應對?”


    “世子此言何意?”


    “皇室並非隻有太子。”


    穆庭信步走來她身邊,含笑提議:“太子寡恩無能,姑娘不若嫁我?”


    雲渠抬眸,正撞進他笑意盈盈的雙眼。


    “臣女與世子道不同,如何相謀?”


    她斷然拒絕,穆庭也並未再提,似乎方才隻是隨口一言。


    “臣女告退。”


    穆庭客氣頷首。


    雲渠轉身運起輕功,與陸一離開。


    月色皎潔,灑在地上照亮前路,她飛身自屋簷上方而過,微風挑起的發絲間露出半邊冷凝的臉。


    她還在想方才穆庭的話。


    雖不知他為何忽然提出聯姻,或許是看中鎮北侯與已然倒向她的祝太傅,或許是為膈應太子,或許有旁的原因,但以此聯姻都荒唐無比。


    他瞧不上她假仁假義,她也不喜他狠辣無情,他們互看不上,彼此心知肚明。


    能心平氣和地站在一起,隻賴那段短暫而未結束的交易。


    一旦太子倒台,他們頃刻間便會成為刺向對方的一柄利刃。


    初心理念相悖,又同對各自的終極目標堅定不棄,結局必是不死不休。


    聯了姻,連睡覺都要防著枕邊人。


    若有選擇,她不想活得那麽累。


    回去後,她便將韋文彬的屍體送去了祝念安的房間,為免她受驚吵醒祝母,雲渠直接點了她的穴道。


    從夢中被強行弄醒的祝念安借著月色看到韋文彬已然青白僵硬的臉與腹部的血窟窿,嚇得心髒直顫,偏生整個人動彈不得,連叫都叫不出聲,全身上下唯一能動的眼睛被嚇得瞬間通紅,眼淚直冒,淩亂地鋪了滿臉。


    雲渠並未現身,在窗外確認她坐在床上的角度能直視屍體後,便放心離開。


    夜色已深,她也該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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