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江小雨左右等不見新婚丈夫,聽外麵宴鬧聲早已消散,不免心中起疑,隻身到門外查看,卻撞見李師泰一個人坐在殘杯冷炙前獨飲。一杯接著一杯,半晌沒有要停下來的樣子,江小雨見狀即上前勸阻。


    “你怎麽了?”


    白天見李師泰還風光無限,而此刻喜氣全褪,仿佛換了個人,隻剩一臉的苦悶憂愁。


    “人都走了,怎麽不回屋?”


    江小雨連番問話,李師泰聽得真切,卻不理睬,仍自顧自酌。


    “別喝了。”江小雨從他手裏拽過酒杯,按在桌上。


    李師泰側目看她一眼,仍不說話,索性舉起酒壇往嘴裏灌酒。江小雨從他的眼神中看出了什麽,癡愣愣地站立了一會兒,然後逐漸放開緊攥酒杯的手,一言不發地回了房間。


    至於二人婚後如何,旁人多有不知,但僅僅一個多月後,就有人見到江小雨獨自出現在商州附近,後來更是少有下落。半年後,薩迪婭逢母親忌日,從太儀山回到長安,聽說了此事,便往魏王府打聽情況。可王府上上下下誰也不甚清楚,李師泰更隻推說江小雨不辭而別,至於去往何處,無從得知。薩迪婭從他冷漠的言語中,饒是悟出了一些內在情由,心裏不免五味雜陳。


    ......


    落塵蒼髯偃青袍,北起連山,東麵餉函崤。漫卷玄幡書忠武,雁踏飛沙畫弓刀。


    披甲白頭馭群驍,壯懷虛穀,武略定三韜。鬆月長照君侯墓,星隕名垂泰嶽高。


    ——《蝶戀花 悼楊複光》


    大唐光啟二年,公元886年,為大唐帝國戎馬一生、力挽狂瀾於既倒的泰山支柱轟然倒塌。


    楊複光因病逝於河中府。其養子義侄、門人故將圍繞靈柩前,紛紛大慟,三軍齊悲,整個王府嚎哭徹天。其時,有鳳翔節度使李茂貞、河東節度使李克用、宣武節度使朱全忠、夏州節度使李思恭各遣親信來河中憑吊。


    “聖旨到...河中節度使王重榮接旨!”


    僖宗派來的宦官進了魏王府的大門。


    王建等擁著王重榮,跪地接旨。


    太監讀道:“聖人功蓋千祀,行之遲遲莫非天慟。魏王亞父,數救社稷與朕之危難,曉聞薨逝,朕無不痛斷肝腸。敕命,追諡‘資忠輝武匡國平難功臣’,配享太廟,加封長子王重榮為弘農郡王,遷任隴右節度使。欽此。”


    “什麽?!”王重榮等聞旨大驚,心道:“河中府是忠武軍安身立命之地,當年父王罷兵賦閑,也不曾離開並州半步,如今他老人家剛剛離世,聖旨就要我們遷出河中,去到荒涼的隴右之地,豈非鳥盡弓藏、欺人太甚!?”


    王建在王重榮耳旁輕聲道:“我看不是聖上本意,必是田令孜的主意。”


    不待王重榮置話,鹿晏弘騰地站起身來,對著太監叱聲問道:“叫我們去隴右戈壁,想把河中府給誰人看管?!”


    太監答道:“河中官吏朝中自然另有委任。”


    “放屁!”人群中一人厲聲罵了句,憤然起身闖了過來,一把扯過聖旨,粗看一眼,嗖地遠遠扔在地上,口中喊道:“田令孜想趁火打劫,欺負我們忠武軍,這樣的任命我們不接!”


    “周岌!不可造次!”


    王重榮嗬阻住周岌,使個眼神,示意王建撿起聖旨,然後對眼前的聖旨也不談接與不接,隻是率眾起身道:“公公奉皇上旨意,專程前來為我父吊喪,失禮之處還請見諒,請!”


    傳旨太監被群人的戾氣唬得哪裏還敢多言造次,忙借坡下驢,點頭拱手道:“有勞將軍...”遂入內院行吊喪禮。


    王重榮等一眾忠武將領,處理完楊複光後事,齊聚魏王府商議對策。


    韓建道:“田令孜向來視忠武為眼中釘,父王生前,他不敢有所圖謀,現在父王仙逝,他就迫不及待地拿大哥開刀了。”晉暉憂心道:“田令孜假天子詔書,要是推脫不就,他必然要以抗旨不遵為名加害我們,怎麽辦好呢?”龐叢憤懣道:“事到如今,要麽任人魚肉,要麽拚死一搏!”“對!我支持五哥說的,大不了拚個魚死網破!”周岌補充道。


    周岌本來是忠武軍中微末將領,後來投降黃巢。楊複光非但不計前嫌,反而親信有加,使其深受感動,潛心立誌報效忠武,在他這人心中,忠武軍的利益榮辱遠比唐朝江山的興衰成敗重要的多。


    王建、張造、李師泰都未表態,鹿晏弘眉眼斜顧,訕然哼道:“周岌,你不是先王義子,有些話還輪不到你講,前日你衝撞禦使,搞得咱們差點下不了台,究竟是何居心?奧對了,也難怪,舉兵造反、犯上作亂對你來說也是輕車熟路了!”


    “你!”周岌被這些話羞氣地麵紅耳赤,憤然起身,準備拂袖而去。王重榮朗聲正色道:“你去哪裏?回來坐下!”王建起身拉拽住周岌,按在座位上。王重榮繼續道:“周岌是父王認下的義侄,和我等同屬兄弟,父王有靈,要見我們兄弟不和,他老人家怎能瞑目...”鹿晏弘背過頭去,周岌低頭不語。


    王建道:“大哥說的對,今天是我們兄弟為了忠武軍的前途在一起商議,有什麽建議對策都可以直說,旁的話就不要講了。”


    此時,會上寂靜下來。李師泰見眾人都不講話,用胳膊捅了下一旁的張造,示意他發言,張造回遞了個眼神,搖搖頭一言不發,於是李師泰忍不住說道:“咱們這些人裏麵,數三哥最聰明了,還是聽聽他有什麽辦法,三哥你快講講!”


    眾人把目光都投向王建,王建於是說道:“田令孜憑一張偽造的聖旨,就想毀掉忠武軍,是萬萬不能得逞的。河中占據要地,有鹽池之利,足夠大軍生根發展。父王在時,最痛恨田令孜等閹宦誤國,可惜他老人家中興大唐的宏誌未伸就撒手而去,我們作為弘農子弟,應當把匡君輔國的忠武精神發揚光大。”


    王重榮暗暗點頭,追問道:“不錯,你說說,具體怎麽做?”


    王建答道:“聖旨不是說封大哥為‘弘農郡王’嘛,我們就重新打起弘農郡王的旗號,號召李克用、李茂貞和朱全忠等,上書主張皇上親政,一齊對抗田令孜禍國欺君的暴行。”


    鹿晏弘道:“從魏王降到郡王,這樣的封賞戴在頭上,說出去也沒有多大麵子。”


    王重榮明白鹿晏弘的意思,慨然說道:“爵位高低,對我來說倒不是重要的,父王功蓋環宇才獲王爵,我何德何能,豈敢恬居王位?況且當年父王響徹天下的名號正是‘弘農’二字,我如能領受,也是先王的福蔭使然。”


    於是王重榮采納王建的意見,上表僖宗謝領弘農郡王爵位,又以守護楊複光故土為名,婉言辭絕了隴右節度使一職。


    長安田府內,花田爛漫,戲蝶時舞。


    花叢曲徑上,來人腳步匆匆,伴著短而急促的呼吸聲,徑來到魚池跟前。


    來人向站在池邊觀景的田令孜撲通拜倒,呼道:“晉公!”


    田令孜並不回頭,慢聲答道:“有什麽新消息?”來人道:“孩兒剛接到奸細的密報,王重榮不但在河中地厲兵秣馬、加強各處城防,而且暗結李茂貞、李克用和朱全忠,意圖對您不利,晉公,事情危急,須得早些下手!”


    跪地說話之人,便是高駢。


    田令孜本對王重榮的拒不奉詔早就心裏有數,但聽到他練兵演武、聯絡藩鎮,擺出一副比當年的楊複光還有豪橫的硬姿態,心頭不免感到驚怔和擔憂。他滿麵嚴肅,反問道:“早些下手?如何下手!?”


    高駢道:“王重榮抗旨不遵,已然犯了國法,兒願意率領神策軍討伐河中,追拿王重榮等忠武舊部,拿回長安由晉公問罪。”


    “王重榮驍勇善戰,王建、龐叢等個個都不是泛泛之輩,你打得過他們嗎?”


    “孩兒也曾總領天下兵馬,即便不是楊複光的對手,可他都死了,帳下一班假子,又有什麽能耐抵抗王師,請晉公三思。”


    田令孜微一沉吟,答道:“我知道你急於雪恥,但是河中之地非智取不能取勝。你記住,楊複光和你我父子的私怨,不是我要奪取河中的原因,隻因藩鎮割據一直是導致朝廷統禦無力的陳疾頑屙,隻有平了忠武軍,天下那些諸侯們,才會戰戰兢兢,才能唯皇帝之命是從。”


    高駢聞言恍惚片刻,又問道:“晉公有什麽智取的主意?”田令孜道:“楊複光在世的時候,無論是李茂貞還是李克用,都被他所迷惑,甘心受其驅使。現在他死了,這群人早就沒有了主心骨,一旦加以利誘,必將作鳥獸散。”


    高駢若有所悟,連連點頭道:“您的意思是,拉攏李茂貞、李克用等人,為我們所用...”


    田令孜道:“不,你還說漏了一人。”


    “誰?”


    “朱全忠。”


    鳳翔城裏,李茂貞正與王行瑜打馬球。


    “報將軍!禦使來了!”


    李茂貞與王行瑜連忙扔掉球杆,喚小廝急給換了朝服,趨步前去迎接。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白虎征祥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璞渾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璞渾並收藏白虎征祥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