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秦轉身提過槍便要刺,嵇昀匆忙抱住他,好說歹說勸他冷靜處事,無奈薛秦本就是性情中人,上有忠義,下講孝悌,父母、曾公死後,身邊唯一的親人隻有小妹阿芙,在他心裏,沒有比阿芙更重要的了。


    “江小雨你快走!”嵇昀一麵攔阻,一麵催促江小雨離開。


    “你放開他,讓他殺,老娘但凡抖一抖,便是他養的。”剛剛還對薛秦有怯意的江小雨,麵對要人命的危險,反而顯得淡然無畏,渾如變了個人似的。嵇昀心下叫苦,手上一鬆勁,薛秦的槍頭就向江小雨搠去,江小雨瞪緊了雀眼,不躲不避,眼看槍到人亡,嵇昀撩動腰間劍鞘,錚的一聲橫格在前,金嵌遊龍槍順聲拋飛出去。


    嵇昀、薛秦、江小雨三人都愣神站著,這時候,天空下起綿綿的春雨,無根之水漂洗著三張黝黑的麵孔,同時也在梳理冷靜著三人內心的怨念...


    雨漸漸下大,三個人沿街往東,躲在一處宅門底下避雨。嵇昀問起江小雨的遭遇,她還是不願回答,隻是示意嵇昀往自己的左腿上瞧:“你們總是舞刀弄棒,要是腳筋斷了如何能醫好?”嵇昀不懂醫術,但卻想到長安城裏有李子郭和郭子禮兩位大夫。


    “我帶你去找醫生。”


    三人隨即來到李子郭家中,李醫生略加診斷,施藥用針,言明十日內左腳即可複原。江小雨喜極而泣,話也多了起來,一番吹捧感謝的話,直教李子郭心花怒放,洋洋得意:“這算什麽,前天皮府有個姓野的得了痢疾,差點拉死,我一劑湯藥下肚,當晚人就活蹦亂跳了。”


    “啥?!”嵇昀和薛秦雙雙瞪大了眼,江小雨道:“姓野的,難不成是你的倒黴徒弟?!”


    嵇昀錘頭頓足:“我怎麽把襲美先生給忘了!他不會坐視韋府出事不管的。”三人謝過李醫生,匆忙往皮府即原來田令孜的府宅趕去。


    皮日休對嵇昀的到來亦是驚異,三人被請進內屋,皮日休屏退下人,“聽說你們保著楊複光和齊軍大戰了一場,現在黃巢那裏可是榜上有名了。”嵇昀奇道:“什麽榜?”


    “授首榜,到處懸賞要你們項上人頭。”


    嵇昀聞言隻是笑笑,追問韋府被燒情由和韋莊、薩迪婭等人下落,皮日休驚道:“怎麽?!你們沒見著麵?”嵇昀和薛秦摸不著頭腦,搖了搖頭。皮日休於是將整件事詳述出來:原來齊軍重返長安城後,大肆搜捕反齊勢力,有小人告發嵇昀、薛秦二人曾長期宿住在城東韋府,尚讓下令搜捕。皮日休先得知消息,將韋莊、薩迪婭、阿芙、野南潯接到自家宅院裏安頓,昨夜趁著新軍換防,皮日休假稱送一批匠人出城采買絲綢,為新添入後宮的娘娘們趕製羅綺,將四人喬裝送出了長安城。齊兵屢次到韋府尋人為果,害怕被尚讓責罰,於是連夜燒毀了府宅,詐稱韋莊等人懼罪自焚,這才有嵇昀、薛秦看到的一幕。


    得知皮日休身在齊營,做的卻都是保唐興唐的義事,薛秦肅然起敬:


    “皮先生為國為民,忍辱負重,薛秦不勝敬佩。”


    皮日休擺擺手,謙道:“哪裏,薛將軍高看我了,皮日休一沒有韋先生經綸濟世之才,二沒有將軍們戡亂定國之能,徒有些許虛名,亂世漂泊苟全性命而已,仰人鼻息久侍賊寇,平生的忠義廉恥早就拋的一幹二淨,哪裏還敢教人敬佩。”說罷便搖頭苦笑。


    他這一番話,盡道心中苦楚。要知道,文人最重風骨,往往把名聲視作比性命還要重,而皮日休除了是位熟讀經史、尊儒重道的文士,更有著一副天生桀驁不倨、至情至性的心腸。蘇州陷落時,他若隻想顧全名節,本可以以死明誌,留個忠臣義士的美名,但是為了更多黎民蒼生免遭塗炭,他借助黃巢對文士的敬重,委曲求全忍辱負重,以謀士的身份留在叛軍軍中,向黃巢諫言製止濫殺整頓軍紀,表麵上趨炎附勢,實則不為齊寇謀一計出一策。萬千苦悶隻在心中鬱結,隻好閑暇之餘借酒澆愁,這也是為甚麽在酒肆中與李鶚話不投機,以及揮筆寫下“若無水殿龍舟事,共禹論功不較多”千古抒懷名句的潛在情由。


    嵇昀告訴薛秦,前番多虧了皮先生在宮中照應,自己才能夠順利解救出薩迪婭。皮日休聽不得謝字,連忙搖頭擺手,忽又對嵇昀道:“上次你托我查的事,有眉目了。”


    “哦?”嵇昀肅然傾聽,皮日休繼續道:“我翻閱了當年的通誌,朗州山中的八渡禪寺,始建於中宗景龍三年夏天,是安樂公主為了給她母親韋皇後供奉生祠、祈禱福壽而專門命人修建的。”


    “安樂公主...”嵇昀口中念叨著,江小雨不明情由,從旁道:“八渡禪寺...你查它做什麽?”


    嵇昀答道:“我在想,一間小小的寺院,何以收容了那麽多被九天聖教迫害的武林人士,何況朗州本身是在九天聖教的勢力範圍之內。”


    江小雨不知嵇昀口中的九天聖教是哪個,便不接話。嵇昀、薛秦既知薩迪婭、阿芙等已經平安出城,心頭的大石頭總算落地。皮日休給三人準備好了幹淨衣物,暫留在府中不要輕動,以免惹外麵別有用心之人察覺。


    如此住了三天,相安無事。這天午後,皮日休下朝回來,步履匆匆,看上去發生了什麽大事。一進三人居住的後院,便神神秘秘地對嵇昀道:“趕快收拾東西出城去吧,城內馬上要戒嚴了。”


    “為什麽?”


    “不知是誰,進獻給黃巢一方天石,上麵寫有讖語,大意是齊代唐興,黃巢即將稱帝!黃巢大喜,看樣子登基大典就在近期了。”


    嵇昀微一思索:“讖語怎麽說?”


    “土德既終,青帝降生,廿寅為命,繼嗣帝躬。”


    嵇昀劍眉微微顰皺,反複默念這幾句讖語,旋即麵露笑意。皮日休疑惑不解,嵇昀道:“我要是猜不錯,這四句話一定是薩迪婭寫上去的。”


    原來大唐朝五行屬土,黃巢早年間曾作《詠菊》詩:“他日我若為青帝,報與桃花一處開”,所以讖語前兩句的意思是青帝降世,理當滅亡大唐;而“廿”字下麵加個“寅”字,便是黃巢的“黃”字,“廿寅為命”,結合上麵兩句,就是說黃巢即是青帝化身,甘當天命,承繼帝業。薩迪婭的玄學修為是從施吾子處學來的,而這些東西,上次在乾元門會晤時,施吾子也對嵇昀講起過。看來薩迪婭很可能也已經到了武功見到了楊複光,受楊複光所托設下了這個天石讖語的計策,目的是為了規勸黃巢長安稱帝,以期使他牢牢地定居在關中,實現唐軍關門打狗的戰略謀劃。


    嵇昀和薛秦收拾了東西,皮日休領他們準備從後門出去。嵇昀見到後院小屋,猛地想起來什麽,止步道:“對了,這屋子裏的東西...”皮日休微微一愣:“奇珍異寶都被尚讓給搬走了。”


    “那畫呢?”


    “你說牆上的三幅侍女圖?那個沒有人要,大概還在屋子裏。”


    嵇昀請皮日休打開屋門,果然找到被人隨意丟棄在牆角的畫作。嵇昀展開畫近瞧:圖中女子笑顏嫣然,體態優雅,或戲犬或春耕,腰間或牆上赫然掛著一柄寬大寶劍,細看時,每幅畫中還都題著一首詩。


    其一:


    暈妝一夢歸,


    鬢花雙月垂。


    回首向河漢,


    勞燕兩分飛。


    其二:


    春暉佇結白山遙,


    隔年幽閉暮雲勞。


    西風怠恤離情意,


    遂將尺素掛構桃。


    其三:


    紅袖醉臥柳下門,


    梨花盞開鏡月渾。


    纏嬌挽玉深香閣,


    沽酒亦複亦沉淪。


    “黑玉夔龍劍...”嵇昀撫摸著畫中寶劍,口中默默念著,心頭已經猜得八九不離十:這間屋子一準就是田令孜關押慕容夫人的地方,她終年被軟禁在此,孤獨抑鬱,思念義父,這三幅畫中的內容大概就是她在渤海國生活時的真實寫照。


    嵇昀於是對皮日休道:“襲美先生,不瞞你說,畫中人是我的義母,她與我義父被奸人所害,十數年見不得麵,我想將這三幅畫帶走,您看可以嗎?”


    皮日休自然不會阻攔,他看了眼上麵的題詩,感慨道:“夫妻離散,母子分別,是個可憐的女人。”


    “什麽?”嵇昀聞言反倒一驚:“您如何看出她有孩子?”


    皮日休指著上麵一首詩,道:“你剛才說,你義父義母夫妻分離,這詩句‘回首河漢,勞燕分飛’顯然是敘夫妻相思之情。”繼而又指向另一首七言絕句:“春暉暮雲,不就是慈母牽掛孩子嗎?”


    嵇昀瞪大了眼,癡愣愣地望向薛秦,薛秦聽皮日休所言有理有據,遂對嵇昀點了點頭。


    “義父有孩子?不會的...”


    嵇昀一時心緒波瀾不定。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白虎征祥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璞渾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璞渾並收藏白虎征祥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