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天之後,布魯克林唐人街。


    “烤腸,烤腸,清甜可口的烤腸,脆嫩可口的烤腸。”路明非一手握著竹簽,一手嫻熟地抹著甜辣醬。布魯克林唐人街生長著石棕色的磚牆,古質的磚牆之下吊掛著橫七豎八的立牌,華業地產、萬輝建築、小龍火鍋,鵝白色、玫紅色、黃棕色,各式樣的立牌使這裏看上去像是電影裏九龍灣的小弄巷,好像隨時都會竄出警匪上演一段追逐戲,所以,在這種地方賣烤腸,實在是合情合理。


    “hot dog,hot dog。”一旁的棕發風衣小哥操著一口熟練的唐人街英語賣力地吆喝。羅納德·唐,美籍華人,路明非第一個擁有跨越重洋身份的網友,屏對屏等於麵對麵的好兄弟。兩人相識於星際爭霸,當年的頻道裏,他排名第一,路明非排名第二,但他至今也不知道自己平時與路明非打得勢均力敵其實是因為大洋彼岸的路明非用的是單手紅點操作,還因為兩人實力相近而極度惺惺相惜。羅納德·唐,被路明非稱為老唐,在路明非參加卡塞爾學院麵試前還曾聲情並茂地為路明非修改過自我介紹的英文稿,為路明非入取卡塞爾學院立下了“赫赫戰功”。


    網絡一線牽,千裏一份緣,這一段佳話成就了兩人偉大的友情。大一新生時期,路明非連遠渡重洋的那點思鄉之情都要跟老唐傾訴。要不是路明非上的學校實在情況特殊,他怎麽說也要帶老唐去學校轉兩圈。


    “hot dog,hot dog。”老唐笑得賊眉鼠眼。他其實連“烤腸”和“熱狗”的區別都不知道,卻在一抹抹甜辣醬中迷失了自我。賣烤腸的建議是路明非提的,在鬧市區擺攤賣烤腸的計劃也是路明非提的,在鬧市區開著布加迪威龍的後座引擎蓋擺攤賣烤腸的計劃也是路明非提的。既然車賣不掉,那就發揮它最後的餘熱,這麽拉轟的布加迪威龍,正好可以開足馬力,充當販賣烤腸的無情宣傳機器,有這銀灰閃電擺在路中間,色盲都得多瞄幾眼。


    “這可比我的bus station好用多了。”老唐喜上眉梢。


    路明非幾天前見到老唐時,他正推著一輛移動小車賣著些小玩意。那小車狀似巴士,綠影紅漆塗得像是幼兒園的玩具火車,但路明非一眼就看透了那是什麽,在他老家這東西也比比皆是,賣烤串的,賣襪子的,賣鞋墊的,賣秋褲的,那東西巷子裏總是擠滿了這樣的攤位——那不就是路邊的三輪車嘛。三輪車套個殼,花花綠綠披個裝甲,再用透明玻璃隔上一層又一層,便成了這大洋彼岸的bus station。老唐的bus station上麵擺著瑪瑙、珠串、手鏈、發簪、陶瓷,古色古香,像是中國某條商業古街會擺的鋪子,但在其中還夾了些星條旗、彩虹旗,甚至還有共和黨議員和民主黨議員的宣傳旗,總之……足夠入鄉隨俗,打從義烏小商品市場批發漂洋過海過來也不算辱沒了國威。


    “半刀的進價,一刀半的售價,半天賣出去七十七根,還是在人流量最少的上午,你說我要早知道這買賣,還搗這些古玩做什麽?”


    因為你倒的那都不是古玩,充其量算個玩具。路明非斜眼看著旁邊的那輛大巴車,裏邊最璀璨的那串貔貅玉石,真的很像是國內痛心疾首吆喝著今天打一折賠本999出給你其實成本隻需要9塊9的商業旅遊區賠錢貨。


    “快賣完了,差不多該收攤了。”客流散盡,老唐擦了擦手,他點了點手裏的零餘,喜笑顏開。


    他把那紙幣分成了均等的兩份,一份放在左邊的口袋,一份放在右邊的口袋。雖然沒有明說,但路明非知道,有一份是屬於老唐的,另一份是留給他的。


    “明非。”老唐打開了話匣子,“你說你讀的是芝加哥……”


    “芝加哥芬撒裏大學。”這個名字當然是路明非編的,照著芬格爾和愷撒的名字隨意胡謅了一個,“野雞學校,網上都搜不到。”


    “芝加哥芬撒裏大學,電競專業?”


    “那不然?要不我星際水平突飛猛進呢?”這當然也是路明非編的,隻不過編的很是巧妙。以前跟老唐打得有來有回的路明非不過是個自縛雙手用紅點操作的路明非,前幾天平均三十分鍾結束戰鬥一路砍瓜切菜的路明非才是真正的路明非,老唐打完甚至直呼看見了“god”。


    “兄弟。”老唐上下打量著路明非,又上下打量著那倆布加迪威龍,“我早該在幫你想大學麵試的英文簡介的時候就看出你是個rich guy,這樣我在跟你搓星際的時候,也不會老是先入為主覺得你跟我一樣窩在出租房裏。”


    “哪裏什麽rich guy,小康家庭而已,小康家庭。”路明非有些尷尬。他來讀卡塞爾學院是免學費的,但凡學費高那麽兩個子他現在都有可能在國內某個廠子裏蹉跎。而這布加迪威龍……算了,不提也罷,這輛布加迪威龍的購買者這幾天都蜷在房間裏,一步都不踏出來,還神經兮兮地再三警戒他“不宜拋頭露麵”。但路明非有他自己的想法——比如說開布加迪威龍賣烤腸。


    “小康……你剛剛說的小康家庭,是什麽意思?”


    “小康,就是……就是中等,平均收入!就是一般般,不高也不下,湊合,中規中矩。”這是路明非想得到的最快的解釋。


    這幾天在老唐家裏蹲住,倒不像以前網友天南地北東拉西扯。老唐是華裔,但他對中文的理解停留在網絡口語交流的水平。他說,他在很小的時候就飄洋過海來到了這裏,而且是一個人。他說他一個人蜷縮在輪渡的甲板上,下船時天邊密雨蒙蒙,他就這樣來到了大洋彼岸的另外一個世界。他不會說英文,甚至當時的普通話也是半大小孩的水平,一個華人老板看他可憐,收留了他,他才得以在這裏生根發芽——布魯克林的唐人街,這裏算是他的第二家鄉。


    他幾乎沒有小時候的記憶,也沒有大洋的另一端生他養他的土地的記憶。路明非跟他說自己小時候去趕集,小小一個巷子全是人貼人,糍粑和烤腸的味道混在一起,那個時候路明非的夢想就是長大以後可以在街上賣烤腸,然後老唐就會問你趕集是什麽,糍粑是什麽,烤腸又是什麽。


    老唐也不知道那裏的路邊隔三岔五會停過來一倆裝滿西瓜的大卡,老板拿著一個小勺子給你擺手說“甜得很不信你自己挖一口嚐嚐”,布魯克林的西瓜都是規規整整貼上標簽躺在商超裏。他還不知道在那裏上學需要穿統一的胖得能塞一個書包的白青色校服,沾了泥沾了水一點也不心疼,大家畢了業都拿它當抹布。他隻記得他一個人坐在輪渡的甲板上,大海的水好像一輩子也望不到頭。


    路明非這些天跟老唐聊天聊到的差不多都是這些。一個從中國飄揚過海的華裔,沒有任何有關於童年的記憶。很像是編的——但是老唐說他說的全是實話,一點水都沒摻。


    路明非如果跟老唐說起他在卡塞爾學院的經曆,老唐也肯定會說他是編的——但是路明非說的全是實話,一點水都沒摻。


    路明非剛入校的時候,有一個人告訴過他,這個世界上很多看似不合理的事情,其實並不是不合理,而是故事的另一麵並不為你所知。


    好吧,是諾諾告訴他的。當時的諾諾紅發飛揚,半張臉藏在太陽的另一邊,神秘而又肆意。


    老唐拿出了隨身的小本本,一字一句認真地記了下來:“小康:中等,中規中矩。”


    ……


    老唐這幾天的確是把路明非當成是免費的中文老師了。老唐說,總有一天他要回去看看,等他飛黃騰達了——或者這一點如果遙不可及的話,等路明非飛黃騰達了順帶捎他一個經濟艙也不是不可以。


    “我應該是出生在水邊,陽光很熱,空氣很濕。”這算是老唐為數不多的關於故鄉的回憶。


    很好,秦嶺淮河以南,總共有幾百萬公裏土地可以慢慢找。這是路明非的內心吐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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