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曆這場暴雨洗禮之後的朝歌,沒有想象當中的空氣清新令人心曠神怡的輕快與明亮,反倒籠罩在一片昏黃暗沉的天空之下,更顯壓抑死寂。


    時值傍晚,群臣早已退散,隻留下帝辛子受一人,在這清冷的媧皇廟庭院當中,久久不願離去。


    那如是剔骨尖刀般的寒風撞開正殿大門,先前重新點燃的油燈在風勢之中瑟瑟發抖幾近熄滅。


    帝辛子受看向那靜靜矗立在神台之上媧皇雕像,在這縷縷青煙的縈繞之下,依舊低眉闔目神情淡然。


    渾身濕透的他捉刀而行,濕漉漉的腳印從庭院到房簷,再蔓延到那仿佛獨善其管他窗外風起雲湧的媧皇正殿當中。


    忽明忽暗的燈光彼此交織,將帝辛子受的身影不斷拉扯放大縮小變粗,投映在四周牆壁之上,顯得格外起伏不定。


    在那微弱的光亮當當中,帝辛子受走到媧皇神像之前,看著那桌案上邊正隨風輕鳴不已的龍鱗靜心缽。


    缽中依稀可見點點火光倒映,“靜心”“觀己”四字隨水麵起伏,扭曲交織變光怪陸離。


    “孤王世俗王權更迭興衰榮辱,功在人為而禍亦在人為。故向外金戈鐵馬拓土開疆,驅逐蠻族於萬裏之外,力還家國邊境安定。”


    “向內大刀闊斧推行新政功減免賦稅,廢除殘忍野蠻的活人祭祀,力排眾議還地於民,不斷限製貴族權柄,隻求百姓安居樂業。”


    “在位七年,無論廟堂江湖皆是海晏河清,盛世之象富碩繁華。”


    帝辛子受雙手撐在神案之上繼續反問道:“你可知為何孤王在位七年之久,卻不曾踏入這媧皇宮半步?”


    “因為我知道,你們這些高高在上的神靈,早已全無半點人性可言,眾生在你們眼中隻是依附於你們腳下的螻蟻,翻掌之間便可乘勢而起興旺百年,覆手之時便大禍臨頭天災末日!”


    “你們忘了當年的人族是如何一步一個血印,最終屹立在這片土地之上。”


    “就如你們忘了最初的龍魚,能夠潛江入瀆一躍化龍,張翼行雲振翅布雨,口銜雷霆澤培萬物。”


    “你們高居蒼穹之上,隻會冷冷俯視那些在紅塵當中苦苦掙紮,卻又不得救贖的螻蟻,又怎會真正靜下心來,將我們當作同輩中人正視一眼,就像那玄龜對那姬旦,如同長輩祝福晚輩,對我們說上一句,去走你們自己的路吧!”


    “不不不,那怎麽可能?”


    “你們希望這九州之上的芸芸眾生,就像那豢養在琉璃鏡中的龍魚一般,為了那區區餌料,不惜你爭我奪鬥到頭破血流,沒有半點傲氣風骨,在這區區湖泊之中供你們觀賞取樂,若是僥幸得到一塊稍大的餌料,便搔首弄姿彎腰諂媚,嘩眾取寵尚不自知,媚態十足厭惡至極!”


    “如若不然,又會有誰願意跪服在你們腳下,以頭搶地感激你們那可憐的賞賜與施舍?”


    說到動情之處,帝辛子受雙眼已然泛紅:“可你們也是當初從我們這些螻蟻當中走出去的啊,而今卻怎能如此無情殘忍,視昔年同族為豢養寵物為提線木偶?”


    “在你們要求我們做到靜心觀己的時候。”帝辛子受將那聒噪不已的銅缽掀翻在地,雙眼怒瞪直視媧皇神像反問道:“先捫心自問一下,你們是否做到了?”


    情緒瀕臨崩潰的帝辛身體一軟,逐漸滑落到冰冷的地麵,兩隻大手使勁蹂躪自己的長發:“而你作為人族之母,摶土造人功德無量,以身補天何等慈悲?怎麽也是換了一副心腸!”


    “首相商容曾多次入宮懇求於我,甚至不惜以死相逼,也要讓位我主動示弱,就以媧皇宮覲香為開端算作對你們的賠罪,懇求你們這些高居天慕已無半點人性的神靈,哪怕生出一點點的慈悲之心也好,肯高抬貴手放我們一條生路,可而今看來隻不過是竹籃打水一場空而已!”


    “首相商容與王叔子幹看的還是不夠遠不夠長,對你們的恐懼之心多過於尊敬之意,總以為簡簡單單搖尾乞憐,便可換來一國風調雨順海晏河清。”


    “所以在他們聽到卦辭時,產生心理落差,神色驚慌猶如浩劫降至時,而我卻更多的隻是不解與憤怒。”


    “捫心自問,未來的這場大殺劫,若隻死我一人便可換天下太平,自當全無怨言,可我麾下百萬子民卻要連同孤王受這無妄之災,試問他們又何罪之有?”


    抬頭見看向那矗立在大殿當中的媧皇神像,閉目低眉不見眾生。


    “是不願還是不肯?”


    一聲慘笑過後的帝辛子受,漸漸站起身體,說話間語調冰冷堅決:“傳聞洪荒聖賢倉頡造字,字成之時天地失色神鬼齊哭,而他所造第一個字便是‘人’字!”


    “而人之一字,雖彎腰行禮,可行的是仁慈之道,尊的是寬容之德,試問你們這些高高在上的神明,占據的是哪個道,踐行的是哪個德?”


    “男子大丈夫膝蓋不曲頂天立地,雖身陷囹圄,然心中激昂夢想不死,則心中熱血不涼,此之謂人!”


    “芸芸眾生不是豢養龍魚,任由你們嬉戲調弄。”


    “芸芸眾生不是提線木偶,任由你們把控掌握。”


    “眾生之路,當由眾生選擇!”


    “眾生之命,當由眾生決定!”


    “螳臂當車蚍蜉撼樹,可笑不自量?”帝辛子受高聲說道:“錯,可敬不自量!”


    隻見他緩緩伸出手來,逐鹿已握在掌中:“祖宗之策不必策,神定之法不足法!”


    殿外,狂風更甚鬼哭狼嚎,似有神靈觸怒,欲降災於世。


    殿內,帝辛子受那身黑色長袍同那散亂長發隨風狂舞,刀身寒光照在那雙滿是殺機的眼眸當中,巨大的黑影自身後站起身來,魔神震怒聲勢駭人。


    左掌撫在刀身之上,刀身光滑如鏡,鏡中人物纖毫畢現。


    二指彈動刀身,低鳴龍吟傳遍整座大殿。


    帝辛一揮手寒光迸發,刀鋒所指,卻正是那媧皇神像。


    “既然你們這些神靈不願意去見眾生,那我便以一己之力逆天而行,代替眾生去見你們!”


    怒發衝冠的帝辛,提刀站在媧皇神像之前,刀尖破開羊脂玉激起簇簇火星,刀身流轉筆畫龍飛鳳舞。


    當場,刻上一首慷慨激昂明誌之詩。


    大穆之野九歌傳,經年飲冰血難寒。


    昂首高歌慷慨死,何曾籬下苟且安?


    白玉可碎節難焚,豈求浮名困此身。


    我勸仙聖齊開眼,定欲封神如封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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