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走到後院,溫幼梨便從虛掩著的房門聽得幾聲脆音念詞。


    “春色撩人自消遣,深閨喜得片時閑。香塵芳徑過庭院,嚦嚦鸚鵡巧笑言~”


    推門進屋,她一抬眼就看到坐在妝台前隻卸下釵環頭麵,還未卸妝換衣的少年。


    紅白相間又繡著牡丹花的戲服勾勒出腰身,那是極為嫵媚纖瘦的身段。


    溫幼梨卻清楚,眼前這少年看著是瘦了些,力道大的嚇人,胸膛和腰腹處都是結實的腱子肉。


    杜少昂不像聶書臣那般詭計多端,也沒聶嘉樹那麽偏執霸道。


    他善於偽裝,更擅於借力打力。


    其實那晚在梨園,她一直都在揣測...


    聶書臣利用杜少昂背後的勢力滅掉錢有財,順利掌控滬海商儲銀行。


    以杜少昂涉世深耕過的城府,他豈會猜不到聶書臣拿自己當棋子?


    無非就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


    各取所需罷了。


    如果和她猜想的一樣,那杜少昂便是多智而近妖的“老江湖”,溫小蝶的死因他一定也掌握著不少線索。


    “《西廂記》裏的紅娘唱段,這都準備收工了,杜老板還這麽有雅興?”


    男扮女相的少年從鏡中回望,嗓音磁性很是蠱惑好聽,“我一直在等姐姐。”


    溫幼梨倚靠在門上,把玩著頭發懶懶道,“瞧這架勢,杜老板是準備跟我說說溫小蝶?”


    “說。”他笑了下,轉過身拍拍自己的大腿,“就是這秘密會牽扯出太多人,姐姐得離我近點兒我才敢說。”


    小流氓!


    溫幼梨邊在心裏腹誹,邊向他靠近。


    最後一兩步的距離,少年驀地伸出手臂勾住她衣角,把她往前一拽順理成章擁在懷中。


    “姐姐...”


    濕熱的唇埋在她頸窩,滾燙的呼吸也噴灑在她的皮膚上。


    直到酥麻刺痛的感覺遍布全身,溫幼梨才意識到抱著她的少年正在咬她的脖子。


    他對她有種強烈的渴望。


    “為什麽是我?”她好奇問他。


    “第一次見麵時,姐姐看向我的目光就很幹淨,沒有嫌棄我是個戲子,沒把我當成隨意褻玩的物件。”杜少昂依舊將臉埋在她脖頸處。


    “我娘是賣唱的,又帶著我這麽一個拖油瓶,無論走到哪兒我娘倆都不受待見。何況她還不喜歡我,怪我吃穿都花錢,浪費了她本可以做戲服、買頭油,打頭麵的錢。”


    “她不會教我讀書識字,隻會和亂七八糟的男人在房裏勾勾搭搭。她更不會送我去上學,我三歲起她就讓我練早功。”


    “六歲那年我跟著她去北京城表演,有個戲班的老班主瞧上我了,想收我為徒教我唱小生。她不讓,說這世道唱小生賺不了幾個錢,以後不能給她好好養老,就逼著我反串演花旦。”


    “我每天兩個饅頭,早晚半個中午一個,不想吃幹的,就著涼水泡軟了吃。有時候偷偷吃些客人丟在地下的麻油雞屁股,被她發現了還會關起來餓一整天。”


    “我從小就知道我娘她恨我,也恨我爹。她總說,就因為自己是個戲子,我爹才不要她,更不會要她肚子裏的孩子。真情錯付,她被我爹辜負,對我爹的恨也就嫁接在了我身上。”


    環在溫幼梨腰上的手緊了緊。


    少年低啞的聲音陡然高漲,像是泄憤似,“我從小就知道戲子和婊子區別不大,都是供人享樂的物件,都是被那些權貴踩在腳下,苟延殘喘等著賞飯吃的賤骨頭。”


    “我不要像我娘一樣,不要像他們一樣活在阿諛奉承裏,我不甘心!我把戲唱好又苦練身段,成了這黃浦江人人供奉的名角,甚至連名震北京城的四大戲班老班主見了我,也會喊聲‘杜老板’。”


    “可那又如何...”他像被風吹癟的燈籠,熄了光後,隻剩一抹殘紅苦苦支撐著尊嚴。


    “人前達官顯貴們捧你,人後他們滿口肮髒議論你。甚至在他們眼中,路邊的野狗都能翹起腿在我們身上撒泡尿。我曾想開了,覺得戲子就是戲子,隻要跳進這大染缸,再想洗幹淨把‘自尊自愛’穿在身上終是妄求、奢想。”


    “是姐姐...”他像是在黑夜裏迷茫打轉了許久,終窺探到一抹光亮,像小孩兒一樣想握緊抓牢,“姐姐說‘自尊自愛’是自己給予自己的,若是內心堅定,又何懼他人目光。”


    “杜少昂,我不是來聽你講故事的。”


    “我知道。我也沒有賣慘惹姐姐憐惜的意思,我隻是想對姐姐坦誠相待,如若有一天,姐姐要利用我才能達成目的,少昂也甘之如飴。”


    “我可以理解為投名狀?”溫幼梨抬眉。


    “我覺得更像是賣身契。”少年執起她的手輕吻,“姐姐抗拒聯姻,可深閨寂寞,少昂願意這輩子都伺候姐姐。”


    “唔...”


    他突然含住她的手指。


    粗糲的舌尖勾弄撩撥她的指腹。


    環在腰上的大掌慢慢往下挪。


    細嫩的腿。


    豐滿的臀。


    溫幼梨一時分不清這到底是誰伺候誰啊?!


    “杜、杜少昂,別往那兒碰...嗯啊...”


    “好。”少年乖乖收回手。


    人畜無害的模樣舔舐掉指尖的水漬。


    “小狐狸精!”溫幼梨煩躁咒罵。


    又在他胸口用力捶了下,“說正事。”


    杜少昂眨眨眼,一副任憑吩咐的乖巧姿態。


    “據我所知,溫小蝶是在一年半前去的梨園。”


    “是。當時我盤下梨園,戲班裏缺唱青衣的位置,她那時候來麵試,後來也在梨園闖出名堂,在滬海諸多青衣裏出類拔萃,是個有名氣的角兒。”


    “既然她在梨園有著舉足輕重的位置,那她是怎麽被人強迫帶出梨園,又是怎麽被人送到副都統府的?”


    “溫小蝶出事那一周,我剛好有事去了趟北京城。不過我回來後問了老掌櫃,他說溫小蝶是自願跟那些人走的,走的時候神色匆匆。”


    神色匆匆?


    印象裏,溫小蝶是個慢性子的姑娘,不會因為什麽事著急上火。


    除非這件事和原主有關...


    “她走之前都見了誰?”


    “除了經常捧她場的客人,也沒什麽生麵孔了。”杜少昂思緒一凜,“還有一個人!”


    “誰?”


    “你們青麟幫的二堂主——趙文清。”


    溫幼梨又問,“梨園有沒有登記客人進場的冊子?”


    “沒有。”杜少昂話鋒一轉,又賤兮兮地說,“不過我那位老掌櫃,眼睛和腦袋都厲害,識人記事比冊子管用多了。姐姐讓我親一下,我明天就把他送來~”


    “明天不行,過兩天我閑了去梨園看你,你再幫我引薦。”


    “姐姐,溫小蝶與我還是有些交情的,她慘死在副都統府這事兒沒那麽簡單...”


    “你還知道什麽?”


    “她死後,有人說她是鬼子的女間諜,死前在她身上搜到了‘梅花’的信函。”


    梅花...


    又是梅花!


    溫幼梨聲音泛冷,一字一句道,“她不是鬼子的間諜!”


    “我知道她是被人栽贓的,我之前看到過她跟一個年紀稍大些的男人傳遞什麽東西。”


    “那男人走了沒多久,滬海保密局的人就找到了梨園,拿著那男人的畫像給我們辨認。我好奇問了句,保密局說他是那組織裏的人,叫我們多留心。”


    溫幼梨問,“那你當時為何不揭穿溫小蝶的身份?”


    “我們這種身份,從古到今就沒被按上過什麽好詞。溫小蝶這行為雖是危險,但我欽佩,若有名垂千古的機會擺在我麵前,縱使粉骨碎身,我也願意一躍而下。若沒有這機會,我也想默默無聞,做些對得起自己良心的事。”


    亂世當道,家國飄搖。


    心中憤恨的不止有戰場上鐵骨錚錚的軍人,三尺講台上慷慨激昂的師者,大街上鬥誌昂揚遊行示威的青年學生...


    還有他們這些賣笑賣唱的戲子。


    倘若真有一天,這世道需要他飛蛾撲火,隻求火光一現。


    他也欣然往之。


    但他定會在撲進火裏那一刹,酣暢大笑道:


    商女猶知亡國恨,願捐血肉鑄中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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