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濃,廣州的悶熱卻未曾消減半分。


    花店那棟小樓的天台上,楊守安打開了第六罐啤酒的拉環。


    “就知道你在這,怎麽?有心事?趁著女朋友睡著了偷偷溜出來喝悶酒。”


    身後的小門傳來“熟悉”聲響,楊守安回頭一看,發現來人是慕慧嫻。


    她換了身休閑的居家服,頭發被隨意紮在腦後,手上則是提著一打啤酒。


    “以前你一有心事就往這天台上跑,又抽煙又喝酒的,我看你現在煙倒是戒了,這酒量反而變好了,看來清茹把你改造得不錯啊。”


    原本楊守安還有些局促,被慕慧嫻這麽一調侃,反倒是放鬆了下來,舉起手裏的啤酒罐,微笑致意。


    “最近花店生意怎麽樣?我今天進來的時候看到很多房子都在拆了,康樂橋那邊感覺也沒前幾年那麽熱鬧了。”


    兩人就像過去很多個同樣的夜晚那般,肩並著肩倚靠在天台的外沿,任由偶爾拂過的晚風將頭發吹起,一邊喝著酒,一邊說著漫無目的的閑話。


    “城中村改造的政策很早就有了,隻是實施難度挺大的,村民們的股份、農田、自建房還有其他產業,這些賬要算清楚可不是容易的事情。”


    慕慧嫻習慣性地從兜裏掏出一支煙,可剛叼在嘴裏就想起來之前會幫她點煙的男人已經戒了,於是趁著楊守安還沒發現,便將香煙悄悄捏在了手心裏。


    “上海那邊很多石庫門弄堂也在拆遷,複雜程度和城中村不相上下,一棟房子裏幾十個戶口,兄弟姐妹為了半個廁所的麵積也要爭得頭破血流,但最後還是都拆了,所以我覺得康樂村也不會例外,這是時代和社會的需要,不會因為一點困難就停下來的。”


    楊守安沒能注意到慕慧嫻的“小動作”,他的注意力全在遠處那座前幾年還沒有那麽高聳的電視塔上。


    “是啊,一年兩年完不成,八年十年總能搞定的,到時候我這花店要是開不下去了,就到你們公司當個法律顧問吧,還能兼職翻譯,工資你看著開,能讓我吃飽飯就行。”


    慕慧嫻隨口開的玩笑話卻讓楊守安的心一下子有些亂了。


    於公而言,他百分百希望安茹能夠新添這樣一員大將,但從私人情感出發,他又擔心這麽做會引起周清茹的誤會。


    “瞧你那為難的樣子,開玩笑的啦,現在這樣挺好,我就在背後給你們出出主意,這崗位叫啥來著,對,顧問,至於幫忙的酬勞,就先記著吧,等以後安茹服飾做大了,你再一並結給我。”


    慕慧嫻並沒有給楊守安開口說話的機會,她自顧自的兩隻手撐在小半身高的水泥護欄上,然後輕盈地一躍,直接站了上去。


    漆黑的夜空上有點點繁星,腳下的康樂村燈光閃爍,慕慧嫻就像走平衡木一般抬著兩條胳膊,漫步在大地與蒼穹之間。


    “你還記得不?之前有一年春節,我們兩個也是這樣一邊走一邊看煙火,後來大橘不知道怎麽跑上來了,還衝著你喵喵叫。”


    楊守安怕慕慧嫻摔著,一直跟在她身邊保護,冷不丁地聽到這麽一句話,回憶便止不住地湧上心頭,下意識地抬頭望去,那美到不可方物的臉龐恰好映入眼簾。


    “大橘這輩子就沒怎麽餓過肚子,比其他野貓幸福太多了,走了以後還被你埋在了中山大學的那片鳳凰花下麵,一年兩季,迎新送舊,算是不枉此生了。”


    楊守安對花店旁邊巷子裏的大橘貓也是喜歡得緊,說到底大橘還是兩人能夠相識的“功臣”,若不是當初那幅“美女喂貓”的畫麵在他的心裏打上了烙印,或許壓根就沒有後來那些設計好的“偶遇”。


    “好了,憶往昔的環節就到這吧,我們說正事。”


    興許是意識到兩人現在的關係不應該再繼續聊些過往了,慕慧嫻很幹脆地中斷了話題,她扶著楊守安的手從高處穩穩落地,而後便談起了自己今晚來到天台的真正目的。


    “你對安茹最近的發展怎麽看?”


    慕慧嫻隻是拋出了個簡單的問題,卻讓楊守安一下子不知道該如何作答,他幾次張嘴想要說什麽,但都被自己立馬否定,而後便是長時間的沉思。


    “或者我換個說法,你覺得現在安茹最大的問題是什麽?”


    慕慧嫻並沒有急著聽答案,她拿起手邊的啤酒,小酌幾口,然後將視線投向遠方,任由楊守安反複組織著語言。


    “我覺得安茹現在最大的問題就是銷售渠道過於單一,淘寶、京東兩家線上平台的店鋪銷售量占到了公司總體量的95%以上。”


    “雖然帶來了非常可觀的利潤,消費者的反饋也很不錯,但是品牌的定位始終無法突破,我甚至感覺安茹已經被大部分人打上了‘網紅產品’的標簽。”


    足足過了十幾分鍾,楊守安才整理好自己的思路,他文化程度不高,但確實是一塊經商的料子。


    隻是平時業務繁忙加之賬戶上的資金飛速增加,所以沒時間也沒心思好好琢磨,今天被慕慧嫻帶著好好想了想,很快就總結出了安茹當下最大的隱患。


    “沒錯,安茹現在的確很賺錢,但僅僅依靠互聯網是撐不起一家真正的好公司的,而且為了滿足越來越大的出貨量,你們的成本也在急劇增加,新的廠房,新的團隊,新的宣傳投入,所有的這一切都讓公司的抗風險能力不斷下降。”


    “如果有一天網店出了問題,比如又被西菲爾在背後使了壞,或者是新的政策法規出台,安茹的資金鏈就很有可能在短時間內斷裂,真到那時候就麻煩大了。”


    聽到楊守安的回答,慕慧嫻的心裏也是一塊石頭落地。


    她最怕的就是楊守安他們在短時間內獲得“巨大”的成功後出現膨脹心理,不斷提高成本來換取“更多”的銷量和利潤,同時對“顯而易見”的風險視而不見。


    這是2010年那段互聯網經濟井噴時期許多“網紅企業”的通病,被不斷上漲的業績衝昏了頭腦,沒有計劃沒有節製地瘋狂燒錢,最後當潮水退去,發現自己的公司根本就沒有提煉出任何的核心競爭力,隻能慘淡收場。


    “我現在也是有些進退兩難,網店的生意這麽好,賺來的錢不但把公司盤活了,而且還幫我們一口氣跨過了別家公司可能要三五年才能走過的路,於情於理我都不可能放棄這塊業務。”


    “但是如果想要同時轉型線下實體門店銷售,不管是現有團隊的運營能力,還是公司的資金儲備都很難取得好的效果,安茹畢竟沒有引入其他投資方,離開了互聯網這塊土壤,想要跨省甚至全國布局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楊守安麵露難色,他下意識地想去掏兜,卻想起來自己已經戒煙了。


    “你還記得創立安茹的初衷嗎?”


    慕慧嫻並沒有把自己的煙拿出來,那是周清茹好不容易才幫楊守安養成的好習慣,自然不能打破。


    她隻是再次拋出一個問題,而後打開一罐新的啤酒,推到了楊守安的麵前。


    “當然記得,要做能走向世界的中國名牌,要去法國巴黎鐵塔下麵辦時裝大秀,告訴那些眼高於頂的洋鬼子,我們中國人自己設計生產的衣服不比他們的差。”


    楊守安一愣,但很快便脫口而出,這是當初他和周清茹在鳥巢看奧運聖火點燃時一起定下的目標,雖然已經快兩年時間了,卻還是深深印刻在腦海裏。


    “人在迷茫的時候,回過頭去看看來時的路,多半就會做出正確的選擇,所以我覺得你應該把外貿的業務撿起來。”


    慕慧嫻沒再賣關子,直截了當地說出了自己的建議。


    “可是現在國家外貿需求萎縮,東南亞和俄羅斯都在遭受經濟危機,市場需求和前幾年比不是差了一丁半點,恐怕……”


    楊守安單手托著下巴,思索了半天還是找不到好的辦法,隻能把自己的擔憂一五一十地告訴了慕慧嫻。


    “今年我們整個國家服裝出口的產值超過了1200億美元,同比去年增加了20%,這數據很好查到,國家統計局的網上都有,隻是大家都被去年的慘狀嚇到了,又在內貿上嚐到了甜頭,所以關注的人並不多。”


    “你不會以為國家拿出四萬億來提振信心隻是為了單純地拉動內部需求吧?外匯儲備是底氣,對外貿易是強國之路的必要手段,經濟危機來了我們的確要暫避鋒芒,但韜光養晦不是為了苟且偷生,而是在必要時能快速奪回陣地。”


    “而且地球這麽大,安茹的衣服憑啥隻能賣到東南亞和俄羅斯去?你要記得,你們現在不是過去製衣廠的草台班子了,你們要做的是能代表中國人的品牌,不比任何所謂的國際大牌差。”


    慕慧嫻明顯事先做過功課,一番話說得楊守安醍醐灌頂。


    他雖然搞不清楚那些宏觀經濟政策,但也很清楚安茹的確到了需要居安思危的時候了,而堅守國際化發展的初衷,顯然是更契合時代脈搏的選擇。


    “我知道該怎麽做了,謝謝。”


    “跟我還說什麽謝謝,顧問費都記著啊,不準賴賬。”


    “怎麽會呢,安茹本來就有一份是你的,清茹和阿四都是同意的。”


    “隨你吧,反正我也不會問你要錢,對了,有個問題我一直想問你,為啥分手以後,你不和阿四那樣,重新喊我‘慧嫻姐’了呢?”


    “……因為……你看,廣州塔亮燈了,好漂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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