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晉然回到薄家時,薄雲宴在正廳門口等著他。


    換回了簡單的白色僧衣,頸上一串翡翠佛珠,閉著眼正數著佛珠念念有詞。


    年紀輕輕的,倒是比他這日薄西山的人看起來還要老氣橫秋。


    薄晉然輕蹙眉心,下車走到他麵前,眼神無奈:“明明每次去看過她,就會噩夢連連,為什麽不聽話?”


    薄雲宴雙手合十,“阿彌陀佛,佛曰人從愛欲生憂,從憂生怖……”


    “行了不說這個了。”


    薄晉然抬手阻止,脫下外套遞給身邊的保鏢,抬步朝裏去,“這次回來就不要走了,之前我跟你師父說過,讓你在寺裏待到22歲,眼看著也沒差幾個月了。”


    本來以為薄雲宴會和以往一樣拒絕,可這次他說完,薄雲宴卻點點頭,說了一個字:“好。”


    薄晉然正好走到酒櫃前,聞言轉頭看他一眼,略顯詫異,“真的?”


    薄雲宴又點點頭,眼神認真:“我找到她了,要陪著她,護著她。”


    薄晉然目光輕閃,喉結滾動,從酒櫃中拿下紅酒和酒杯。


    走到茶幾旁坐下,倒了半杯紅酒,然後才抬眸看薄雲宴,“她已經有人陪著,有人護著了。”


    “沒關係。”


    薄雲宴緩緩撥弄著佛珠,“我是哥哥,在她需要我的時候,我會在。”


    薄晉然看著他眼底的清澈和執著,慢慢沉默。


    這麽多年,薄晉然其實也很清楚。


    薄雲宴留在寺裏,與其說是為了解脫他自己的噩夢,不如說是為了那個他們都以為,早已經被安明瑤殺死的小女孩兒。


    他在為那個他從未見過麵的雙生妹妹超度,也在為他母親贖罪。


    就算薄晉然從來沒有跟薄雲宴說過,可安明瑤的瘋言瘋語,多想想總會讓人明白。


    那句:“我殺了你,你這個沒用的東西,為什麽是個女兒,我殺了你——”


    讓他們都以為那個女兒早已經被安明瑤這個瘋子殺死了。


    當然,當年安明瑤也是這樣跟薄晉然說的。


    那個不見的女兒,她說她已經掐死了,然後丟去喂了野狗。


    薄晉然讓人去查,可那時候距離安明瑤生下孩子已經快十天,早就已經沒有了絲毫痕跡。


    那麽小的嬰兒,如果真如她所說被掐死喂狗,大概也是連骨頭都不會留下的。


    薄晉然那時候就覺得這女人是個瘋子。


    他把薄雲宴帶走,把安明瑤關了起來不讓她出去。


    她像個定時炸彈,誰也不知道她跑出去會做些什麽說些什麽,還可能會危及到薄雲宴的安全。


    安明瑤就那麽一天天的被關瘋了。


    或許一開始她是裝瘋,不斷的求著罵著,慢慢的她真的瘋了。


    所以,薄晉然也沒想到那個女兒竟然沒有死,活下來了,被送去了c國京都。


    是安家人做的嗎?


    薄晉然猜測。


    他閉上眼,將紅酒飲盡,起身離開,隻淡聲同薄雲宴道:“早些休息吧,明天我們去陸家,既然是薄家的女兒,總要讓她風風光光回家。”


    “父親。”


    薄雲宴叫住他。


    他回頭時薄雲宴似乎想說什麽,可最後他隻是說:“父親晚安。”


    薄晉然沉默幾秒,彎唇,“晚安。”


    薄晉然回到房間,扯鬆領帶躺靠上沙發,也許是酒意上頭,暈眩感襲來。


    他就那樣睡著了,在夢裏回到了二十幾年前。


    回到了陸甜流產被接回陸家的時候。


    他聽說的時候有些驚訝,跑去陸家找她,她靠坐在床上,麵無血色憔悴得厲害。


    大月份流產,對她身體的傷害很大。


    她得在床上躺一個多月。


    見到他,她委屈的撇嘴:“薄二,我快發黴了。”


    他站在她床邊,皺眉看她:“怎麽回事?”


    她低頭:“沒有怎麽回事,就是不小心掉了個孩子,不想跟他過了。”


    “不小心?”


    薄晉然看出她在撒謊,可她不肯說,他也沒勉強追問。


    他隻問她:“不想跟他過了,是什麽意思?”


    “就是不想過了啊。”


    陸甜又抬頭看他,眼眸濕潤潤的,“我現在討厭他討厭得要命,我跟他離婚了,以後就留在帝都哪兒也不去了。”


    他眸光輕動:“真的?”


    她點頭:“當然啊,我陸甜什麽時候說過假的。”


    薄晉然想了想:“經常。”


    陸甜瞪他:“你是來氣我的吧?”


    他下意識彎了彎唇,“我來安慰你的。”


    陸甜很不滿:“有你這麽安慰人的嗎?”


    他輕歎:“那要怎麽安慰?”


    “那你抱抱我吧。”


    她朝他伸出手,大大方方,又委委屈屈:“其實我確實有點難過,祁慕辭那個狗東西他欺負我!”


    薄晉然看著她朝他伸出的手,僵了片刻在床邊坐下,緩緩把她擁進懷裏。


    她好瘦。


    祁慕辭怎麽讓她變得這麽憔悴這麽瘦?


    薄晉然皺緊眉,“難過什麽?”


    他忍不住低聲說:“我們陸甜大小姐還這麽年輕,才20歲,你這個年紀的女孩兒跑去結婚生孩子才是想不開!”


    他有些恨鐵不成鋼:“你說你,堂堂陸家大小姐,想要什麽男人還不是由著你挑,非得跟著他跑。”


    他說:“以後你留在帝都,有陸家,有我,誰還敢欺負你?”


    她靠在他肩上,聽他說完,她嘟囔:“確實,還是家人可靠。”


    他聞言目光輕閃,沒有再說話。


    直到她睡著了,他才輕輕抬手,把她耳邊的亂發撫到耳後,輕輕捏了下她的耳朵:“笨蛋。”


    那之後,他一直在查她在京都到底發生了什麽。


    可這件事祁家和陸家都掩飾得很好,家醜不可外揚,陸甜又愛麵子,根本不肯讓別人知道她是被祁慕辭帶回去的女人推倒的。


    知道的人都幫她瞞著。


    他要是多問她幾句,她就嫌他煩。


    他隻好不再問,隻隔三差五去陸家陪陪她。


    然後,祁慕辭也追來了。


    整日整日的在陸家外守著,求著見她一麵。


    他那時候問陸甜:“會跟他回去嗎?”


    陸甜冷哼:“不會啊,他來求我我就要跟他回去嗎,我說了不會跟他回去就是不會,我陸甜還找不到男人嗎?”


    薄晉然又問她:“那你還喜歡他嗎?”


    她沉默了。


    他也沉默了。


    好久,薄晉然同她說:“我父親讓我下個月去國外公司學習,可能要大半年才能回來。”


    陸甜點頭:“你去啊,你也該接手家裏了。”


    他們這麽大的年紀,都開始慢慢接手家族事業了,薄家人脈單純,薄晉然更是從小就確定的繼承人,自然是要更辛苦些的。


    薄晉然看著她對他離開毫無波瀾的模樣,想說的話又吞回去,最後隻想到什麽,笑了聲說:“等我回來,大概就是我們陸甜大小姐21歲的生日了,到時候我有禮物送給你。”


    她好奇:“什麽禮物啊?”


    薄晉然:“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行吧。”


    她就不再追問了。


    對他的事,她向來沒有那麽多好奇心。


    他心髒有些悶,因為他知道這代表著什麽。


    陪她坐了會兒,他起身離開,出門時又忍不住回頭看她,輕聲問:“真的不會再跟他回去嗎?”


    她丟了個抱枕過來:“你煩不煩啊,說了不會就不會,別問了。”


    薄晉然稍微放下了心。


    他離開帝都去了國外分公司。


    那段時間真的很忙,日夜顛倒每天睡覺都隻能三四個小時,他隻能每天抽空給她發消息,開始的一兩個月她倒是回的很正常。


    可慢慢的她就不怎麽回他了,偶爾回他一句:「我才看到消息,你不是工作很忙嗎,怎麽還有時間天天給我發消息的?」


    他看著消息皺眉,終於有一次,他忍不住想跟她說:因為我會想你……


    字還沒打完,她又發來一條:「薄二,你說我如果原諒祁慕辭,會不會顯得我很沒骨氣啊?」


    他看著那條消息,目光瞬間沉寂。


    打出的字一個個刪掉,好久,他發給她:「確實。」


    陸甜:「算了不跟你說了。」


    那時候,薄晉然察覺到了什麽,他忍不了了。


    那天忙完工作已經是淩晨四點多,他還是安排飛機回去,在飛機上眯了兩個多小時,到了帝都直奔陸家。


    早上七點,他想,他有半個小時可以跟她說說話,雖然他覺得她這時候肯定沒起床,把她叫醒,她會很生氣。


    可想到她生氣的模樣,他也忍不住彎唇。


    隻是沒想到,在陸家門口他竟然看到了她,而她望著麵前的祁慕辭,神色煩惱:“你在這裏跪了一夜了,膝蓋不疼嗎?”


    “祁慕辭,你能不能別那麽煩人!”


    薄晉然瞳孔微縮,讓司機停下。


    他沒有下車,隻透過車窗安靜的看著他們。


    那一次他聽見他們的談話,也第一次聽見了安明瑤的名字。


    然後,看著陸甜把祁慕辭扶上車離開去了醫院,他閉眼沉默很久,讓司機掉頭回去停機的地方。


    他還要回公司開會。


    可安明瑤這個名字,他一直不能忘。


    他總是說陸甜很衝動,那一次他也衝動了。


    他的衝動,造就了現在的因果。


    結束了國外的工作,他回到帝都,讓人把安明瑤帶了過來。


    他那時候想,這個女人讓陸甜受傷,那他替陸甜好好教訓她,陸甜會不會開心?


    隻是那個女人被帶過來時,竟然是剛剛生產完。


    帶回她的人說她是早產,七個月就生下了孩子,身體正是格外虛弱的時候。


    薄晉然看著驚慌失措的女人沉默很久,也隻能威脅了幾句就讓她離開。


    而陸甜……


    後來的每次去看她,每次和她通話,她說的幾乎都是祁慕辭。


    每次她都會問他:你說我這樣,會不會太沒出息了?


    薄晉然目光空寂,聲音也冷淡,同她說:“陸甜,你明知道,為什麽還要問我?”


    “我……”


    不等她說完,他第一次掛了她的電話。


    然後再也沒主動聯係過她。


    後來,聽說她跟祁慕辭回去了帝都,她確實很愛祁慕辭。


    他隻是想:沒出息的東西,早晚還得哭著回來。


    可她這一去,就是近兩年。


    薄晉然父親忽然離世,他再次見到了那個他以為早已經離開的女人,她有了身孕,是他父親的孩子。


    那一夜,他喝得大醉。


    給陸甜打了個視頻過去,他想說:“陸甜,我父親走了。”


    還想說:“陸甜,你也抱抱我……”


    視頻接通後,他看到她抱著一個小孩兒,驚訝又開心的說:“哎呀,你終於舍得聯係我了呀,還以為我們薄二繼承家業就忘了老朋友呢。”


    她笑著跟懷裏的孩子說:“阿衍,叫薄二叔,這位是媽媽的好朋友,以後讓他罩著你啊。”


    薄晉然看著她懷裏抱著的小孩兒,喉結一下下的滾動著,說不出是苦還是澀。


    他笑了,跟她說:“陸甜,我也要做父親了。”


    她很驚訝:“真的嗎,恭喜啊,不過你老婆誰啊,我認識嗎?”


    “不認識。”


    薄晉然說:“你不認識。”


    他掛了視頻。


    害怕下一秒落下的眼淚就會嚇到她。


    那一夜,他握著他給她準備的21歲生日禮物,枯坐整夜。


    早上照常去公司,秘書給他泡了一杯咖啡,他看了眼,淡聲讓人換掉,“以後,都不加糖。”


    秘書很奇怪:“boss以前不是喜歡加糖的嗎?”


    他嘀咕:“我以為boss愛吃甜的……”


    薄晉然輕彎唇:“以前是。”


    不過……


    “以後,沒有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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