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夫開的滋補心脈的藥確實有用,顧霖喝了幾天後,便感覺到平日裏時不時沉悶的胸口鬆快了些許。


    可與此同時,顧霖察覺到鄭顥在避開自己。


    起初顧霖沒有感覺,但病情好轉後,顧霖發現鄭顥除了盯著自己喝藥,以及幾人坐在一起吃飯外,他完全看不到一點對方的身影。


    這點變化十分細微,若非顧霖是當事人,還真沒有感覺到。


    顧霖開始回憶起,這幾日自己和鄭顥相處的情景,發現自那日他情緒激動暈厥後,鄭顥雖然對自己仍舊體貼細微,好似和往日沒有半分不同,但如今仔細回想起來,鄭顥和自己說話時神色淡淡,不見往日溫和笑意。


    最重要的一點是,往日自己把補藥倒進盆栽裏,鄭顥知道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從喝李大夫開的藥後,對方便不辭辛苦,每日中午從府學趕回來,不假他人之手親自端藥給他喝。


    看著對方往返府學和家中匆忙奔波的樣子,顧霖臉上劃過心疼和不忍說道:“你安心待在府學讀書罷,我這裏你不用操心。”


    鄭顥伸手拿起湯藥,觸及燙熱的藥碗後,他神色不變地將藥碗放在裝滿冷水的木盆裏。片刻,鄭顥用手背碰了碰碗壁,而後微微抬首看向身前的年輕哥兒道:“顧叔喝藥罷,湯藥不熱了。”


    就是這種態度,少年神色淡淡唇邊勾著淺笑,語氣也一如往常溫和,但眼裏卻無任何喜悅。


    對待這樣的鄭顥,顧霖十分無奈,他微微張嘴剛要開口,卻對上對方的黑色冷眸。


    深色眼眸周旁的眼白浮上血絲,白皙的眼底染上青影,顧霖心軟了軟什麽話也沒說,伸手接過湯藥喝了下去。


    喝完湯藥後,鄭顥遞上溫水讓顧霖漱口,而後接過空藥碗,轉身離開寢臥前對身前的顧叔說道:“顧叔我先出去了,你休息罷。”


    說完鄭顥便轉身離開,在對方將要踏出房門時,顧霖開口叫住對方:“小顥。”


    望著對方如鬆如柏的身影,顧霖微微張嘴,開口問道:“小顥,你最近怎麽了?”


    停頓了一下,顧霖臉上有些遲疑問道:“可是我做了什麽讓你……”


    聽到顧叔開口叫住自己,鄭顥的大腦未曾思考,身體便本能地停下來。


    他知道顧叔要和自己說什麽,也明白他最近對顧叔有些冷淡,本以為對方會追問責怪自己,不想話裏話外皆是為他著想,甚至還懷疑是不是自己做錯了。


    多日以來,鄭顥胸腔中積攢許久的鬱氣驟然一散。


    背對著顧霖,鄭顥開口緩聲道:“我先把藥碗放到灶房,待會兒再回來。”


    顧霖沒有攔住對方,鄭顥抬腿離開寢臥。


    片刻,寢臥的門再次被打開,鄭顥從外麵走了進來。


    顧霖也從半靠在床榻上到完全坐起身,鄭顥看到眼前的情景,微微蹙眉道:“顧叔。”


    顧霖無奈地擺擺手道:“剛吃完飯喝完藥,再躺下去我便要吐了,先讓我坐著消化消化。”


    鄭顥不置可否。


    接著,顧霖微微抬首看向站在自己身前的少年,無奈地笑著道:“快些坐下,我這樣看著你脖子都酸了。”


    鄭顥坐在顧霖床榻邊的凳子上。


    剛才對方站著自己坐著,所以顧霖做不到仔細看鄭顥,如今對方麵對麵地坐在他的身前,顧霖看著對方較之以往幹燥的嘴唇,歉意道:“最近讓你們擔驚受怕了。”


    目光掃過對方充滿歉意的麵容,鄭顥道:“這是我應該做的顧叔不必言謝,倒是嬸子和趙叔確實憂心顧叔多日了。”


    “顧叔應保重身體才是。”


    顧霖對鄭顥道:“這次是個意外之後不會了。”


    說完,顧霖看向鄭顥直接問道:“最近你為何總是躲著我?”


    原本顧霖不想這般直白問出口,想對鄭顥循循善誘,讓對方說出自己內心最真實的想法,但當他對上少年那雙充滿紅血絲的眼眸,沉穩的神態時,顧霖沒有哪一刻像現在這般真正意識到,自己看著的孩子長大了。


    對方不再是幼稚孩童,而是成長為一位翩翩少年了。


    他不能再像對待孩子那樣對待對方,應該把鄭顥放在和自己同等的位置上。


    顧霖再次開口問道;“是因為我的病情嗎?”


    “那日你送李大夫出去,李大夫是不是和你說了其他話,比如我的身體根本不像當時李大夫說的那樣無事……”


    顧霖將自己的猜測說出口,但卻被鄭顥出聲打斷了。


    “顧叔,莫要胡思亂想。”


    一般情況下顧霖說話時,無論說的是正事還是生活瑣事,鄭顥都會耐心傾聽,等對方說完後自己再開口。


    所以,當對方打斷自己說話時,顧霖沒有反應過來。


    他抬眸看向鄭顥,鄭顥神色平穩,語氣一如往常地冷靜道:“當日我送李大夫回醫館,對方除了叮囑我應該如何照顧顧叔外,沒有說其他事情,所以顧叔莫要胡思亂想多添煩憂。”


    “而且我近日並非故意避開顧叔走,周先生布置許多課業,我經常待在書房不似以往那樣在院子走動,所以顧叔才會產生我刻意避著你走的錯覺。”


    鄭顥微垂眼眸,神色不變道:“是我最近醉心於學業忽略了顧叔,日後我會注意的。”


    從對方的表情中,顧霖看不出任何不對,但對方所說的話讓顧霖抿了抿嘴。


    他對鄭顥說道:“是我想太多了,你莫要有壓力,一切以學業為重。”


    “府學快要上課了,你去罷。”


    鄭顥轉身離開寢臥。


    看著對方離去的背影,年輕哥兒原先輕鬆和緩的神情凝起來。


    雖然剛才鄭顥說明了他並非刻意躲避自己,而是因為學業忙碌不小心忽略自己,但顧霖知道對方沒有說實話。


    以往鄭顥不是沒有課業繁重的時候,甚至在院試前一晚,對方都有空問自己宵夜吃什麽,何時像現在這般躲避他。


    顧霖本以為是自己的病情所造成的,對方在生自己的氣不願理自己,但從剛才鄭顥的表現看又不像。


    顧霖微微歎氣,孩子長大了心思越來越難猜了,過些時候再問問罷。


    牛車上鄭顥雙目微闔,他的眼前浮現出剛才屋內顧叔同他說話時的神態。


    或是歉意,或是憂心,或是心疼。


    鄭顥下頷繃緊,整體輪廓的線條顯得愈發鋒利,即便他雙目合上,沒有露出那雙深色冰冷的獸瞳,但褪去平日的偽裝加上深邃立體的麵容,使他看起來沒有半分淡然溫和。


    清亮水潤的瞳眸在腦海裏劃過,鄭顥回想著病弱年輕哥兒所說的話語。


    明明自己是最不適的那個,亦是被冷待的那個,卻總是為他人著想。


    和在顧霖麵前的說辭不一樣,最近幾日,鄭顥確實在避著對方。


    但鄭顥並非不滿顧叔針對顧叔,他是在不滿自己。


    自顧叔發病那日起,鄭顥每晚入睡時,腦海裏都會浮現出年輕哥兒臉色驟然蒼白,癱軟在自己懷裏的模樣,同在現實裏顧叔被自己救了不同,夢裏的顧叔發病時,眾人恰好都不在場,顧叔整個身子跌倒在地上痛苦地喘息著。


    被夢境驚醒的鄭顥後半夜難以入睡,與此同時,李大夫的叮嚀縈繞在他的耳邊:“方才在裏麵,有些話老夫不好當著顧老板的麵說。”


    鄭顥開口對李大夫說道:“您但說無妨。”


    雖然鄭顥才十六歲,但在月光的照耀下,其映在地麵上的身影已經有了男人的雛形。


    李大夫道:“顧老板的心髒需要醫術更為高明的杏林醫治。目前,顧老板的情況還不嚴重,依照老夫的醫術可以勉強調養,但若想痊愈不可能。顧老板的心髒發育不健全,雖不是什麽大問題,但這僅限於三十歲前。若過了三十歲身體有了新變化,老夫開的藥若亦是杯水車薪罷了。”


    李大夫說完看向身旁的少年,微弱月光打在鄭顥的臉上,深邃的麵容一半在暗一半在明,看起來十分地晦暗莫測。


    許久,鄭顥問道:“若是去京城醫治的話可有辦法?”


    李大夫撫須點頭道:“京城杏林聖手眾多,尤其是宮中太醫皆是天下名醫。其中有位姓杜的太醫,善治人的心脈,聽聞許多上了年紀的達官顯貴,心髒不適都喜歡找對方醫治,且情況都有好轉。若是能請到對方的話,顧老板的心髒或許有的一救。”


    “但是……”李大夫遲疑了一會兒,鄭顥猶如野獸般的眸子看向他,李大夫道:“杜太醫醫治的都是上了年紀的人,未曾聽聞他成功醫治過先天心髒不全之人。”


    而且,李大夫看著身前的少年,心中微微歎息,縱使杜太醫能夠救治顧老板又如何,他們這些老百姓和太醫根本不是一個階層的人,對方隻是存在於戲曲裏的人物。


    鄭顥沒有說話,他將李大夫送回醫館,然後提著藥離開了。


    .


    街道上一輛輛馬車牛車接連不斷向同一個方向駛去,最後依次停落在一家恢宏壯觀的酒樓前。


    隔著一層車門和簾子,於二成對著裏麵道:“東家我們到了。”


    車廂內的簾子被掀開,車門被輕輕打開,顧霖走出車廂抬頭望向麵前氣勢宏大的酒樓,而後對於二成道:“咱們進去。”


    於二成先下去,放好供人下車所踩的木凳,顧霖抬腿踩著凳子來到地麵。


    顧霖走在前頭,於二成作為隨從跟在對方身後。


    顧霖來到門口,有專門的人站在外頭核對來者的請帖以防不相幹的人進去,不必顧霖示意,於二成便將請帖送上。


    對方核對好請帖後,將請帖還給於二成,然後笑著對顧霖道:“顧老板請進。”


    顧霖走了進去,酒樓內亦有專門的侍從引路,顧霖跟著對方來到二樓一間包廂,侍從微微俯身道:“顧老板若有何需求盡管吩咐。”


    說完,侍從便轉身離開包廂了。


    於二成一臉感歎對顧霖道:“東家,這府城商會辦個宴會好生隆重啊!”


    看著桌子上擺放的新鮮果盤,有清脆甜蜜的蜜瓜,甜美多汁的西瓜,於二成瞪了瞪眼睛,竟然還有難得一見的葡萄。


    這些都是夏季盛產的果品,如今可還未到夏日,府城商會光是招待客人的果盤便如此令人大開眼界了。


    還有剛才進來時,最前頭的那幾輛馬車一輛比一輛奢華,每個從馬車上下來的賓客身後都跟著十幾個侍從,若非酒樓隻允許每人帶一個隨從進來,於二成想這地方完全不夠裝。


    目光掃過果盤,顧霖對於二成道;\"你若是想吃的話便吃罷,我也吃不了,再放下去果子便不新鮮不好吃了。\"


    盯著果香誘人的果盤,於二成吞了吞口水,雖然他很想吃但他沒有忘記自己跟著東家前來參加宴會的目的。


    商會舉辦的宴會裏魚龍混雜各種人都有,在跟隨東家前來參加府城商會舉辦的宴會前,於二成便被鄭顥找過去敲打了一番。


    前麵便說過於二成有些怵這位鄭少爺,不過因為平日沒有怎麽碰麵所以沒有大礙,但驟然被對方找過去問話,於二成搜刮著近日自己所做的全部事情,回想自己是否哪裏做的不對。


    誰知,於二成來到鄭顥麵前,對方未曾過問有關他的事情一句,而是眼神冷厲命令道:“顧叔前去參加宴會那日,你跟在顧叔身後必須打起十二分精神,戒備周圍所有的人與物知道嗎?”


    身前的少年看似下了一個普通的命令且沒有道出任何威脅,但於二成沒有天真的以為對方是東家那般仁慈的主,若是自己把事情辦砸了,他絕對沒有好果子吃。


    麵對比自己小上十多歲的少年,於二成不敢有絲毫敷衍,他連連向對方保證自己會保護好東家,不讓任何不明之物和有心之人靠近東家。


    開口讓於二成離開後,鄭顥眉眼陰鶩起來,若非府城商會舉辦宴會那日,周先生與山長提前安排了他一起接待前來府學的貴客,鄭顥怎麽會把顧叔交給其他人照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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