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懷安無精打采地去上學,她知道爸爸中午平時不回家吃飯而是在單位上吃飯;也許後媽也在外做小生意太忙沒回家,如果自己冒然去找爸爸,說不定爸爸回家後又會和後媽吵架。後媽本來就不想送她去讀書,惹火了後媽,說不定就要送她回鄉下,不準她讀書。


    她越想越害怕,決定先忍忍,說不定今天也就是偶然事件,明天就恢複正常了。


    她摸了摸口袋裏爸爸留的兩元錢,這是讓她自己買一些女生用品的錢。


    懷安現在饑腸轆轆,就去國營的飯店花五分錢買了個肉包子吃。


    下午最後一節課後,體育委員吳衛國喊男女乒乓球隊的隊員去集訓。施懷安怯怯地舉起手站起來說:“報告,我沒帶乒乓球拍,”


    丁建明不禁陰陽怪氣地說:“到底會不會呀?你叫一聲師傅,我來教你,怎麽樣?”


    施懷安不想理他,一邊收拾書包一邊道:“誰教誰還不一定呢?”


    丁建明激動起來:“那我們比一比,敢嗎?”


    施懷安沒好氣道:“不想比,讓開,我要走了。”


    丁建明堵在座位上,站起來,雙手抱著手臂,得意道:“你是不是怕輸,害怕呀?到底敢不敢和我比一比!”


    其他同學一聽,立即拍桌子起哄道:“比一比、比一比!”


    施懷安一愣,皺起眉頭:“不是怕你,是怕你輸不起。”


    丁建明更加囂張了,大聲道:“是你要怕我才對,要是你贏了,我把我的乒乓球拍送給你,怎麽樣?”


    懷安有點心動,但又覺得不太好,看似老實的說道:“算了,我還是回去做一副球拍吧,萬一你的球拍輸給我了,回家你爸媽肯定會揍你的。”


    同學們都大笑起來,丁建明氣壞了,這話怎麽聽著好像自己一定會輸呢?


    他憤怒到失控道:“我可是乒乓球男隊的三號種子選手,今天不給你點顏色看看,我名字倒著寫。如果你贏了,球拍歸你,這可是我叔叔從上海寄給我的。要是你輸了,幫我搞衛生!”


    懷安聽了更不敢要了,說:“這個球拍太貴了,算了吧,我也不敢要。你不是還要搞衛生嗎?讓開,我要回家了。”


    丁建明堵著桌子不讓路,他覺得不能放過一隻菜鳥去掃地的機會,機不可失呀!他嘚瑟道:“不行,你就是怕輸,就是輸不起!”


    邵雨虹也是4年級7班唯一女隊的成員,曾敗在丁建明手下,這時也希望試試施懷安的實力,如果能為她扳回麵子更好,所以她立即發話道:“施懷安,別怕!如果他輸了耍賴,我們都能幫你做證。我的球拍先借給你用,要是他說話不算數, 我就去他家找他爸媽告狀。”


    施懷安猶豫著答應了:“我可一年半都沒碰球了,輸了可別怪我。”


    邵雨虹爽快道:“輸了我幫你一起搞衛生。”


    他們走出教室外,人群立即自發的分成男女隊兩派人朝操場走去。


    乒乓球台是用水泥磚塊搭的,中間用一塊長方形木板一擋,這樣的簡易乒乓球台有四張,在操作靠圍牆處,旁邊還有一些跳遠的沙坑及單扛雙扛之類的簡易體育設備。


    倆人先約好三打兩勝,由體育委員計分,班長監督。雙方的啦啦隊不斷搖旗呐喊助威。


    比賽一開始,丁建明便展現出他淩厲的攻勢打出了氣勢,發球如電光火石,每一次揮拍都讓小小的乒乓球高速旋轉著、帶著呼嘯的風聲,有力地劈過來;施懷安一下就接劈了,先失了一分。


    女同學都瞠目結舌跺腳歎氣,都預計施懷安會輸的很慘。果然,在開局不利的情況下,懷安先丟了第一局。邵雨虹不覺有點暗暗後悔押錯了寶,原本以為教導主任直接批準入隊的,怎麽得也有兩把刷子,沒想到這麽菜。


    施懷安確實很久沒打球了,一開始還有些手忙腳亂,慢慢的摸著了對手的打法和規律,這種揮拍的對抗讓她漸漸興奮起來。


    她專注於球,心態不受外界影響,第二局顯得十分沉穩,她以穩健的防守應對,偶爾巧妙地利用旋球和變線,讓丁建明的快攻屢屢落空,現場的同學們不時爆發出陣陣驚歎。最後以三分的微弱優勢贏下了丁建明。女生們都歡呼起來,把許多老師和高年級的同學都吸引過來。


    第三局施懷安首先發了一個旋球,丁建明反手回擊;懷安迅速側身,拉出一個弧旋球,丁建明無法應對,失分。


    乒乓球在球拍上擊打,飛上桌麵,發出清脆的聲響,球的落點有疏有密,速度有急有緩,那聲音如同優美的旋律,令人愉悅。


    隨著比賽的深入,雙方比分交替上升,競爭愈發白熱化。


    施懷安在一次精彩的對拉中突然變線,一記重扣直擊丁建明的反手位,贏得關鍵一分,現場氣氛瞬間被點燃。丁建明不甘示弱,緊接著利用發球搶攻,一個精妙的短球後緊跟一記暴力正手弧圈,球如流星般劃過空中,直落對方台麵角落,贏得滿堂彩。


    經過激烈的爭奪,施懷安終於贏得了最後的勝利,同學們爆發出熱烈的掌聲。


    丁建明頹喪地把球拍往懷安手中一塞,口氣不太好的說:“這個歸你了。”


    施懷安趕緊把球拍還給他說:“比賽第一,友誼第二。你可不能讓我犯錯誤。我打算自己做一副球拍。”


    丁建明猶豫了一下,邵雨虹當即果斷道:“不如這樣,你花時間幫施懷安做一副球拍,施懷安剛來功課落下不少,要時間複習,時間緊的很。這也算是同學間的互相幫助。”


    丁建明確實也舍不得自己的新球拍,也怕回家後父母問起要挨罵。一聽班長這麽說,不等施懷安開口拒絕,立即搶著說:“沒問題,今天晚上就讓我爸做出來,明天給你。”說著便一溜煙跑回教室搞衛生去了。


    施懷安回家有點晚了,家裏已經準備吃飯了。施仁美稍稍了解了一下學校的情況,便招呼著吃飯。後媽依然一言不發,飯後施懷安洗了碗,幫父親打了洗腳水,便在餐桌上寫作業,順便把之前落下的課補習一下,不明白的做個記號打算留到學校問同學老師。


    第二天中午的時候回家,這次開了門,施懷安長長舒一口氣。


    推門進去,隻有後媽陰沉沉地坐在那裏,見她回來,便讓她先吃早上剩下的稀飯榨菜絲,然後就麵無表情地對懷安說:


    “家裏情況特殊,本來就沒錢供你讀書了,你也看到了,我也要早出晚歸去賺錢養家,你以為我不累嗎?我是後媽,無論怎麽做反正也落不到好,更不指望你把我當親娘來養老。家裏隻有你是個吃白飯的。不過既然報了名,當然還要讀完。以後能不能繼續讀書也很難說。你現在這麽大,不是小孩子了,以後早上起來要洗衣服、倒馬桶,我可不會像你姆媽那麽慣著你、伺候著你。我有我的事要忙,沒讓你回鄉下,已經是我最大的讓步和仁慈了,你明白了嗎?我不怕別人說閑話,如果傳到外人耳朵裏,也是你爸沒臉,我可不怕;如果怕辛苦幹不了,就不用讀什麽書了。找你爸哭呀告狀也沒用,我不會同意的。你聽懂了嗎?”


    施懷安隻好老老實實地點點頭,隻要不讓她回鄉下,能讓她讀書,這點家務也不算什麽。


    孫綠萍不再說什麽,仍舊背著箱子出門了。


    從此施懷安大清早起來,燒好水、煮好稀飯,雞蛋等好點的食物都被養母上了鎖。她不敢有怨言,待天亮一點,倒了馬桶洗刷好又抱著木盆、拖著長長的洗衣凳,去河邊洗髒衣服。冬天氣溫低,河水冰冷刺骨、寒風刮麵,她的手凍的紅蘿卜一樣布滿凍瘡,然麵沒娘的孩子自然沒人心疼。


    養母雖然嫌棄她洗的不幹淨,做的不遂心,但當施仁美的麵也不說什麽,在孫綠萍眼裏,不打不罵的後媽已經是曠世罕見了,誰活著還沒吃過點苦呢?而施仁美的眼裏,隻要不吵不鬧,維持著這表麵的平靜,已經是很難得了,還有什麽苛求呢?


    施懷安無比想念養母汪秀芝,然而又不得不麵對從天堂跌到地獄模式的生活。


    每天中午依然又是鎖門,沒有中飯吃,施懷安不好意思跟同學說,放學了依舊回家,坐在家門口寫作業,等時間差不多了再去學校。


    偶爾碰到施懷遠會塞給她一把花生或一塊糕餅之類的混過一天,生母從來不提讓施懷安回去吃飯的話,對她和陌生人差不多,所以施懷安也從不奢望有奇跡發生,生母即不聞不問,施懷安也賭氣從不主動去生母家……想必善良的汪秀芝在天有靈也沒料到是這樣的局麵吧?


    天晴時還好,遇到下雨天,門外淒風冷雨好不淒涼……


    那天施懷安正縮在牆角避雨,被鄰居劉奶奶發現了,趕緊招呼她進屋避雨。看她沒吃飯又給她吃了一點剩飯剩菜去上學。


    劉奶奶有一個孫子才一歲多,兒媳要上班便早早斷了奶,交給婆母帶。劉奶奶的孫子中午不肯睡覺,她又有午休的習慣,所以也是疲勞不堪。


    後來她見施懷安天天中午進不了門、也沒飯吃,實在看不過意,便好意對施懷安說:


    “安安啊,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啊!你們的家事我們也不好插嘴,畢竟家家一本難念的經。我有一個想法,就是不知道你願不願意?”


    施懷安低頭乖巧道:“劉奶奶,我知道你肯定是為我好,你說的話我肯定會聽的。”


    “照我說啊,你中午反正也沒地方去又沒飯吃,我別的也幫不了你什麽,不如以後放學了就來我這裏,每天中午幫我抱兩個小時孫子,我也能午休一會兒。當然不讓你白幫忙,不過我條件有限,每天中餐給你準備一碗粥和兩塊醬幹,總之家裏有什麽就跟著吃,你到1點半去上課。當然你有更好的去處,就當我沒說。”劉奶奶慈愛的說。


    施懷安求之不得,學校裏下午兩點上課,這樣不僅有個落腳處還解決了一頓飯,自然感激不盡。


    日子就這麽饑一頓飽一頓的過去了,雖然她有意無意地繞道路過生母家的門前,偶爾聽到屋子裏麵哥哥姐姐吵吵鬧鬧的聲間,卻終究沒有去登門打擾。盡管她的內心多麽的渴望有一份來自親人的關懷與牽掛,而這麽小小的願望卻顯得如些奢侈。


    1965年3月11日星期四是農曆2月初九,也是施懷安14歲生日。


    剛剛過完農曆春節的正月,人們忙著上開工、上學,二月初九——這是個很容易讓人忽視的日子,一個連施懷安都要忘記了的日子,自從養母走後再沒人為她過過生日的懷安,自然早已把生日忘得一幹二淨了。


    生母何淑儀把放學路上的懷安攔下說:“安安,今天是你生日,我有話對你說。”


    施懷安內心一陣漣漪,突然有點小小的激動,心裏在撲通撲通直跳。生母這是第一次主動找她,這是破天荒要給自己過生日嗎?她忐忑不安地跟隨著來到生母的家。


    何淑儀進廚房煮了一碗麵條,麵條上臥了個雞蛋端上桌,坐下來平靜地說:“來,你快趁熱吃吧,麵條冷了就佗了不好吃了。”


    施懷安點點頭,高興地說:“謝謝姆媽!”她先吃了一口條,笑著討好道:“真好吃”


    何淑儀也慈愛地笑了笑,等懷安吃了一大半時,慢慢地道:“我聽說了一些你的事,但也沒辦法接你回來,當初承諾過你的養父母不會去打擾他們。他們養你這麽大,花了很多的錢和精力,我不可能說領走就領走;況且我們家情況也不太好,你的生父一個人工資要養一大家子人,哥哥姐姐們又要讀書,你爸在單位上經常受到批鬥;我是個家庭主婦,也沒有多餘的錢糧來供你,以後都不來再來了,你明白了嗎?我實在幫不了你什麽,你如果恨我,我也不會怪你。我也是真的沒辦法……你以後要在後媽麵前要乖巧一點、勤快一點、多討好她一點,以後的路都要靠自己了……”


    懷安默不作聲,眼前變得模糊了,握筷子的手忽然收緊。


    她覺得自己像個被人四處驅趕的小獸一樣無處可去。


    而她卻實在不爭氣的……很舍不得……此刻姆媽就坐在麵前,飯桌上有麵條的熱氣、香氣縈繞,像一種家的味道;像以前養母在世時家的味道……


    她很不硬氣地想多坐一會兒,慢慢地吃著麵條,眼淚一滴滴落在麵碗裏濺起了淚花,和在麵條裏吞下去,細細品著麵條的滋味。


    她的沉默在何淑儀的耳邊卻是震聾欲聾一般,她以為施懷安會暴怒地發泄一番,她準備好爭辯或接受,終歸是自己對不起這孩子……


    然而很安靜,隻有筷子放在碗上的碰撞聲,隻有懷安站起來推開椅子的聲音,終於吃完了,懷安很想故作瀟灑地說一聲,好吃。可是嗓子仿佛失聲了一樣發不出來……


    懷安默默地直視著何淑儀一會兒,嘴角想扯一絲最後的微笑,然而這笑根本扯不出來,笑原來比哭更難啊;她有一點絕望,有種徹底被命運拋棄的自暴自棄;但她無法表達,最後僵硬著脖子頭也不回的走了,那是她最後尊嚴,那絕決的背影和何淑儀竟有點相似。


    何淑儀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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