帖子隻有一張。


    是給柴善嘉的。


    巴掌大小,一開六幅,以天水碧的絲綢為裏襯,又以蒼色細繩縛住。


    帖子翻開來,抬頭處不知以何技藝燙出淺金色蝴蝶紋,細嗅之下,還有極淺淡的木香混著青草氣,聞不出是怎麽個配搭。


    帖子裏寫著諸如“時逢上巳,春陽暖照,祓除畔浴,正合佳節”等詞,又寫了“敬希姑娘如約而至,共賞芳菲”雲雲。


    落款則明晃晃的加蓋了康寧長公主的印鑒。


    屋子裏自丫頭捧來上巳節宴的請帖,就靜得落針可聞。


    郭氏和郭雲仙都失態的站了起來,麵色又青又白,嘴唇翕動,說不出話。


    韋應貞倒還算鎮定,隻那一貫因練琴保養得宜的手,此刻正握在椅子扶手上,手背的經絡都清晰的浮了起來。


    最尷尬的是,韋應貞此人,以柴善嘉僅有的幾麵來看,她是個不大怕冷的。


    此時二三月,她進出都穿著削薄春衫。


    最常穿的顏色正是天水碧。


    可,質料還不如請帖的裏襯……


    “不可能!”


    郭雲仙失聲尖叫道。


    這一聲出來,她也不管不顧了,說話跟崩豆子一樣,又快又脆:“這定是表妹請人仿製的,這怎麽可能呢?公主娘娘天一樣高的貴人,為何要給她個不足膝頭高的小童下帖子?


    還說不是編的?真是天大的笑話,這都不是吃酒吃多了能夢出來的事,這玩笑可要……要累及家門的!”


    “正是了!”


    郭氏這時也不扮矜持了,她一臉驚容,疾聲厲色道:“母親,這可不是拿來玩的。冒當朝長公主之名,這等罪過被發現了怕是要下大獄的啊!”


    柴善嘉看她們又舞起來了,內心毫無波瀾。


    她隻在乎一件事,為什麽在郭雲仙的眼裏,人的地位是一個高度單位?


    什麽公主娘娘天一樣高,她柴善嘉還不到膝頭?


    她到了的好吧?!


    再說她不到膝蓋,她真要生氣了啊!


    這對姑侄越說越熱鬧。


    老太太其實並非人人可欺的無知老婦。


    但因出身商戶的關係,她對朝廷、官場、讀書人天然帶了分敬畏,尤其事涉皇家,就更謹慎了。


    因此,被這對姑侄你一句我一句的一說,她也開始麵露疑慮,忐忑難安起來:“這……這可要怎麽好?”


    “按我說,不如趁著都是咱們自己人,先將消息封鎖了,然後把大姑娘送出去,躲個一年半載的,著人從嚴教導,必得將這心性給扳回來——”


    郭梅娘越說心越定,隱隱還有些揚眉吐氣,因此也沒了顧忌。


    這時,柴善嘉瞄著她一句賽過一句的快樂,語氣平平的插話道:


    “咦,又撿著別人嗦過的蚌殼了?又是據我所知,編的,猜的,胡說的,這一回下處都給我安排好了?


    我都能耐到可以私刻長公主印鑒了,還真是一個不足膝蓋高的神童啊……”


    這話一出,場中慣性的一靜。


    “我算是明白了,在大太太的眼中,但有壞事發生,我便是那個心思深沉、老謀深算,手段通天的惡童,海都是我鬧的。凡有好事出現,我又天真不知事,不該不能也不可以了。”


    柴善嘉幽幽歎了口氣,在詭異的安靜中繼續道:“我就問你們,這帖子是假,可經過驗證了?即便是個嗦過的蚌殼,裏頭沒珍珠,那也得拿出來比比看吧?


    哎?韋先生,您怎麽不說話了,是天生內向嗎?”


    柴善嘉隻是隨口一指。


    主要韋應貞自帖子到來開始,就一言不發。


    這會兒再看她放在椅子扶手上的柔荑,垂下的食指,指甲蓋都斷了。


    “……對啊!”


    郭雲仙這時恍然大悟道,“先生,我們也有帖子的吧?我們不是也要去?您的帖子呢?拿出來叫大家開開眼!


    也叫表妹知道知道,什麽是李逵,什麽是李鬼!嘴皮子再厲害又怎樣,還得事兒上見真章!”


    她這話一出。


    郭氏背身避開老太太,麵上浮出明顯的期待。


    上首老太太也遲疑的從柴善嘉這兒,轉而看向了韋應貞。


    韋應貞著實沒料到,這一出大戲還能再一次燒到她身上。


    全因她收的這個蠢貨弟子……


    柴善嘉也是這時才想起,她踏進門時,韋應貞正說所謂的“這點薄麵還是有”,“帶弟子見一見世麵”,原來也是在說山泉別院的上巳節宴。


    但,事情妙就妙在這兒。


    韋應貞她拿不出帖子。


    她麵色發白,全無一開始的驕矜勁兒,支吾了半天才含含糊糊道:“我是應著脾氣相投、多有往來的一位夫人極力相邀,屆時結伴去赴宴的。因此,並不需要帖子……”


    這話一出來,郭氏嘴角笑意一頓。


    郭雲仙張了張嘴,表情疑惑,卻也沒明白似的。


    隻有上首的老太太跟著麵露沉思。


    這話其實就是說,韋應貞本身也是蹭著去赴宴的。


    可,蹭也有蹭的規矩……


    這時候,已不需要柴善嘉開口。


    老太太章氏一臉狐疑的問道:“敢問韋先生是哪一位夫人?你與那位夫人是連了親的?本家姓韋的貴眷……”


    老太太冥思苦想,韋應貞的麵色愈加難堪。


    這年代,普通點的宴會或還可帶上一兩個不相幹的。


    皇家宴會你想帶誰就帶誰,豈不是危險非常?


    因此,時下默認的規矩是,越往上、越是頂層,越隻能說誰就是誰。即便要另帶人,也得是自家的晚輩、近親。


    所以老太太有此一問十分合理。


    當然,這其中還有另一種情況……


    樂工優伶戲班子。


    尤其有名的大家,請到宴上去表演,自然可以帶得。


    這也就是說,韋應貞假使不是誰近親,就隻能是去表演的伎樂人。而被她帶去的郭雲仙更是。


    柴家郭家在南都確實不夠看,但好歹也是書香門第。


    郭雲仙若跟著韋應貞赴了宴,見了世麵,其中的原委不被人知也罷了,一旦露出來,郭雲仙往後的嫁娶就隻能往偏道上走了。


    就不知道郭梅娘和老太太介不介意。


    柴善嘉反正是懶怠看他們繼續唱戲。


    “我乏了,先告退了。”


    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柴善嘉迤迤然站起來施了個禮,道:“帖子的真偽,出去打聽打聽便知,實不行也可使人去學裏,或是山泉別院問一問。


    我還是那句話,蚌殼都沒拾著,總指著別人的珍珠硬說是魚目,你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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