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善嘉從沒有隔著水和一個人對視的經驗。


    雖然這人的模樣算是她兩輩子所見中,首屈一指的貌美。


    就是貌美。


    河水中浮沉仰遊之人,膚色白膩如上好的膏脂,五官更是像工筆描摩而就,竟無一絲不妥,也無一絲不圓滿。


    這級別的美貌硬要取一個形容,大概是……淡顏天花板,飛升預備役?


    渾不似人間該有,自帶了防沉迷氣質。


    可八九分的謫仙之象,現今卻墮入了凡水。在粼粼水波中,無聲的睜著雙眼,無悲無喜的漂浮著。


    嗯……


    柴善嘉覺得,很難評。


    黃昏日落,九天之上的仙人墮魔,而後,這幅工筆便在凡水中逐漸散開墨樣的絲韻,仙人的眉眼也漸漸染透落日餘暉,變得幽深而殷紅。


    這麽一想,安全起見她合該立刻扭頭,伸出雙手找尋盲杖。


    裝作沒看見,才是上策。


    事實是,柴善嘉撐著窗台的手,向內蜷了蜷,整個人陷入沉思。


    這枚“防沉迷”不會就是為貞節清場的那家人要找的……小姐姐……吧?


    看起來很不像。


    那麽問題來了,喊還是不喊?


    如果是真,再泡下去小姐姐該絕育了。


    如果是假,人姑娘掉水裏,這東西漂著幹嘛……


    也是在這時。


    似困惑於樓台上直勾勾卻不帶絲毫含義的視線,水中人眉頭稍擰,竟也順著水波短暫的向這裏漂過來些許。


    而後,這不似真人的,被水色浸潤後愈加難辯人鬼的生物,湊近後,麵對觸手可及的河岸台階卻不上岸,也絲毫不留戀對岸狂呼奔走的“家人”。


    一擰腰,一翻身,展開雙臂。


    扭頭以前,嘴角似還帶起了一抹模糊笑意,而後,一頭深潛下去,消失無蹤。


    暗湧,水花後知後覺濺起。


    似有一點迸濺到了柴善嘉小巧的鼻尖。


    她迷惑更重。


    所以呢?


    有人落水的同時有人野泳?


    還是,反正落水了先遊兩圈?


    再或是,她以七歲半的年齡,一言不合的見鬼了?


    正在柴善嘉迷惑時,底下的水波再次蕩開一圈圈漣漪。


    那人又一次脫出水麵,像感覺到了什麽,順著柴善嘉的視線,輕描淡寫看向了河岸對麵。


    “噗通”!


    對岸也終於有人入水了。


    終於開救了。


    緊接著,頻繁的入水聲,炸魚一樣,競相迸發!


    這一行人砰騰、砰騰的狗刨!不知欲炸往何處。


    柴善嘉無語的張了張嘴,想開口指引……


    這時,底下人忽而從水中站起來,衣袂發絲盡數濕漉漉的垂掛於身,它仰麵抬眼看向柴善嘉,第一次露出了清晰的、略顯呆板的笑。


    那笑意稀薄,在一刹來臨的暗夜籠罩下,清冷如霜雪。


    緊接著,仿佛慢鏡頭……


    那人緩緩伸出了僵冷青白的食指,抵於異常殷紅的唇前,示意她——


    噤聲。


    ……


    等柴善嘉回神,什麽水中仙、河裏妖,均不見了蹤影。


    河對岸的狗刨小隊,也不知刨著沒刨著,逐漸消失的水花和變小的動靜到底是撈完了上了岸,還是排隊踢蹬去了遠方,不得而知。


    幾刻見聞,仿佛夢中。


    叫人不時咂摸,難以釋懷。


    廂房內靜默了許久。


    門驀的一動,突然攪亂所思。


    下一刻,進來了一個生麵孔。


    是個女子,年約十八九,妝容打扮乍看之下,看不出是奶奶太太還是姐姐。


    她穿了件藕合色的掐腰綾襖,發間隻簪了一支蓮花樣式的銀簪子。模樣倒白淨清爽,隻不知為了什麽,貿貿然進來,說話還神神道道。


    “……我兄長薛照與你父乃是同窗,他們師兄弟二人頗為投契,一向感情都好。隻是,凡見著個孤本殘卷,一個二個便什麽都顧不得了。”


    來人說話輕輕柔柔。


    可不知怎麽,總有幾分暗自端著的孤高感。


    十分擰巴。


    “這回也是趕巧了我在,你父親他呀,還傻等著新出的拓本呢,須得晚上三刻。我自告奮勇,先來帶你用些夕食熱飲,省得熬壞了腸胃。”


    女子利落的招呼著送熱水進房的婆子,甚至從盆裏擰了條熱巾子,毫不見外的要給柴善嘉擦手,一邊還道:“我姓薛,名蕖如,你可喚我作薛姨。


    哎呀,可憐見的,不在親娘跟前,竟養得這般瘦……”


    ……


    “那薛蕖如到底什麽人?”


    晚上回了府,棗兒正給柴善嘉拆鬏鬏上纏繞著的珠串,誰料她突然扭頭,差點把僅有的門麵頭發扯沒了一大把。


    把棗兒嚇得不輕。


    柴善嘉絲毫不在意,衝著剛進門的豆花道:“打聽到了沒?”


    豆花一臉晦氣道:“別提了,差點叫我娘打了。說讓少打聽,那不是個好的,叫姑娘往後也遠著她些。”


    “嗯?”


    柴善嘉表情古怪。


    董媽媽那樣的人,還能說出這話來?


    豆花走到跟前,接過棗兒手裏的篦子,有一下沒一下的給柴善嘉通頭,邊道:“薛蕖如的哥哥確與老爺同窗,過往也時常往來的。但,薛家這位大姑娘心思怕是有點多。”


    豆花這麽說話的時候,繃著一張臉,跟個小大人似的。特別有趣。


    “是想頭多,容易鬧氣?”棗兒接了一句。


    “哪兒啊!”豆花一臉為難的看了看柴善嘉,又看看門外。


    柴善嘉會意,果斷和棗兒一起湊近了些。


    豆花這才壓低嗓子道:“不是那個心思多,這位薛大姑娘怕瞧上了咱們大老爺了。”


    這話一出,柴善嘉和棗兒兩臉憨憨的一對視,同時抽了口氣。


    柴善嘉下意識道:“那小郭怎麽辦?”


    “小郭誰?”棗兒一臉懵。


    “……”


    在豆花的描述中,這位薛蕖如原是十六七就要出嫁的,然而不走運的是,她未婚夫在婚前三四天因著一場風寒竟病死了,這位薛大姑娘繡著蓋頭繡成了望門寡。


    這事有得說道,但到底怨不得女家。


    後頭陸續也有登門說親的,可也因為前麵這一樁,門第與人材就都差了許多。薛蕖如不願意,薛家二老也疼她,就一直沒點頭。


    直到柴泊秋也成了鰥夫,回到南都……


    柴善嘉掰著手指算了算,這時間對得上?


    郭小弟都四歲了,據此算來,郭氏進門起碼也在四年前。


    “那薛大姑娘如今二十有四了,一直守著沒嫁,就專等著咱們大老爺。這事老太太怕也有數,往常年節下的,她還總進來給老太太請安。”


    豆花沒好氣道:“從前姑娘不怎麽出門,如今可別借著您做筏子,再鬧出事來才好。”


    “啊對了。”


    這日熄燈以前,昏黃光影中,豆花一邊散帳子一邊道:“奴婢晚上出去時,依稀聽聞是府台家姑娘掉玉帶河裏了,說是和個男子前後腳落的水。


    誒,怕要耽誤一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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