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近子時,夜深人靜,縷縷涼風拂過,柳枝隨之搖曳。


    空寂的街道上,除了打更人手提的點點燭火,餘下兩旁的建築,破敗冷清,顯得毫無生機。


    打更人沿著永定河的石磚慢步走著,當看到河邊燈火通明,裝飾一新的接官酒樓時,他豔羨地停下了腳步。


    酒樓裏,飄出陣陣濃鬱的酒香和高聲的劃酒令,他搖了搖頭,歎息道:


    “這世道,哪裏還有我們老百姓的活路...”


    說完,一手提著燈籠,一手敲著銅鑼,腳下邊走,口裏邊喊:


    “子時三更!平安無事!關門關窗!防火防盜!”


    聲音悠長刺耳,引得二樓的李鴻章都側頭出來看了一眼,隻聽得拉長的聲調,卻不見打更人的背影。


    “沅甫,你正是說了我之前想講給你聽的話。”


    李鴻章回過頭來,將窗戶關緊,接著從袖口中抽出蠶絲手絹,將桌上的水跡擦拭幹淨。


    “可是,現在我就不這麽想了。”


    曾國荃心頭有些不解,托著腮思考了片刻後,低聲問到:


    “少荃,你的意思是,我這次陛見,必須得選出一個山頭來?”


    關於這事兒,除了李鴻章外,其餘三人皆不敢答話,而趙烈文則是對麵前的瓜果大快朵頤,對於兩人的對話,他毫不在意。


    李鴻章沉吟一聲後,回答道:


    “沅甫呀,你應該聽說了吧,這段時間以來,宮中頻頻傳出消息,小皇上聰穎過人,天資卓越,特別對於朝中政事,悟性極高。”


    “這是好事兒啊,一將無能,累死三軍,一主無謀,挫喪萬師呀。”


    “唉~你呀。”


    李鴻章用食指輕輕在桌麵上敲打著,隨後接著開口:


    “沅甫,這件事兒不能單純的用行軍打仗來作對比,漢朝的曹操有個兒子,叫曹衝,你總知道吧?”


    曾國荃微微頷首。


    “那子生來冰雪聰明,異於常人,“曹衝稱象”的故事發生後,曹操幾次對群臣誇耀他,有讓他繼嗣之意,但後來他怎麽樣了,你應該也知道吧?”


    作為清朝的一個優貢生,這些前朝往事早已爛熟於胸,可李鴻章這番言論,他暫時還未參透,同治先帝生前未留下任何子嗣,現在宮中,也僅有光緒帝一人爾,無人可以爭權奪位。


    去年吏部主事吳可讀,服毒自盡,以屍諫的形式,請求預定大統之歸,為同治帝立嗣,結果,還不是被兩宮太後以“實與本朝家法不合”的借口駁回,真是白瞎一忠臣之命。


    這樣看來,光緒皇帝表現出的聰明才智,毫無隱患,無人可威脅到他的皇權在手,除非...


    曾國荃猛地一驚!


    “難道是!?”


    他抬頭看向李鴻章,李鴻章鄭重的點了點頭,似乎是肯定了他心中所想,再看旁人,皆是麵色凝重,一臉肅穆。


    “沅甫,朝中政事,變化極快,我聽聞小皇上對權力有一種遠超常人的掌控之欲,再加之近來民間對小皇上的數次決策,讚譽盛隆,我擔心他...”


    “恐有不測。”


    彭玉麟心直口快,在一旁替李鴻章說出了全意。


    曾國荃大為震驚,一時之間,竟不知如何是好。


    李鴻章將側門打開,低頭給親兵吩咐了兩句,片刻後,親兵們荷槍實彈,在酒樓四周,放起了暗哨,並且,一樓上至二樓的樓梯,也被親兵攔斷。


    見布置妥當,李鴻章才放下心來,聲音低緩:


    “我受兩宮太後隆恩甚重,一時半會兒,脫不得身,可你就不一樣了,你戰功赫赫,但恩賞一般,兩宮太後是有意壓製,這個時候,你改換山頭,憑借你在軍中的威望,老師在朝中的人脈,你定能得到賞識,再上青雲。”


    曾國荃搖搖頭,早年攻下天京後,他並沒有青雲直上,反倒受到官紳的非議和清廷的追究,並抓住“大勢粗定,遽回老營”一事橫加罪名。


    從那時起,他便對做官之事失去了興趣,這兩年也是迫不得已,朝中數次下旨,再加好友力勸,才勉強呆在山西巡撫任上,對於李鴻章改換門庭,再續前榮的事,他並毫不感冒。


    李鴻章何等聰穎之人,他一眼便瞧出曾國荃的心思。


    “沅甫,這官,做的大,做的小,都無所謂罷,但是你們曾氏家族的命運,可不能葬在你的手中呀,你要知道,這次陛見,牽扯的東西太深,太重,我怕你看不清楚,所以才給你去信,讓你繞道而行,先到我這裏來敘敘話。”


    一語點醒夢中人,曾國荃眼中忽的燃起一絲火苗,李鴻章抓住這個時機繼續開口:


    “兩宮太後,垂簾聽政,說是小皇上過於年幼,不諳世事,但實則有違祖製,名不正也,言不順,隨著時間過去,皇上大婚之後,必定親政,但以我對慈禧太後的了解,她斷不能全放其權,屆時,明爭暗鬥還算好事,就怕她先下手為強,趁現在皇上年幼無力,在朝中無倚無靠...”


    李鴻章感覺話一下說太多,喉嚨有些澀痛,大口灌了一碗香茶,又接著說道:


    “如果你能在這個時候,上書直諫,表明立場,不管是親政前後,你都是小皇上的親信近臣,如若小皇上能順利親政,獨掌大權,到那時,皇上乾坤獨斷,於你而言,封侯拜相,可謂是近水樓台,你這也算是再承老師衣缽,為你們家族再續幾多年的格外隆恩。”


    這句話真真說到了曾國荃的心坎裏,從小到大,追隨甚至超越大哥的步伐,是他畢生的追求目標,以往,這個目標遙不可及,現在,似乎已經觸手可得,怎能叫人不心潮澎湃。


    曾國荃極力克製自己的情緒,聲音微顫:


    “少荃,我該...該怎麽做?”


    “沅甫,你聽我的,進京以後,你直接住進賢良寺,閉門謝客,謝絕一切應酬宴請,就在寺中等待兩宮太後和皇上的召見,陛見時,問你什麽你就如實回答,切記要站在公正客觀的角度上回話,不要添加個人的情感和觀點,完事兒後,你在賢良寺寬住兩天,自然會有貴人邀你做客。”


    “貴人?是誰?”


    “到時你就知道了,我現在還不能給你說,這個貴人也需看你上朝奏對後的情況,才能權衡你能否擔此大任,如果三日內,無人邀你,你就即刻啟程,直奔荷葉塘,關起門來做你的地主老爺,切莫再進朝堂,打聽朝事。”


    李鴻章咳嗽了幾聲,因為這事兒,最近思慮過多,有些心力憔瘁。


    曾國荃明白其中厲害,沒有繼續追問,看到李鴻章麵如土色,體有不適,便起身準備告辭。


    “咳咳...沅甫,你等等,今晚你就到我署上去住,我們同床而眠,我還有好多話想跟你敘敘呢。”


    “好。”


    曾國荃一口應下,與其他四位老友一一道別,約定從京城回來後,定當親自登門,逐一拜訪。


    樓下眾人見李鴻章親昵拉著曾國荃的手走下梯步,皆肅立站起,齊聲高呼:


    “恭送九帥!恭送九帥!”


    曾國荃還是如進門時一般,帶著淺笑,擺手回應,接著同李鴻章在親兵的護送下,乘著轎子,直往總督署而去。


    往後兩天,曾國荃都住總督署上,白天,舊時老友登門相邀,夜晚,則同李鴻章在書房中徹夜長談,分析時弊。


    第三日卯時,披著破曉晨光,一車一馬一夫繼續踏上官道,這次送行,沒有大張旗鼓,隻有李鴻章同幾位老湘軍將官在城門口目視相送。


    送別老友後,李鴻章返回署上,徑直走進書房中,從頂端書架上取下一精致雕花小木盒,左手端著小木盒來到書案前,從盒中取出一封密信,信套上用標準小篆寫就:“呈少荃閱覽”。


    信套上沒寫官爵,也沒寫全稱,更沒有落款之人。


    李鴻章將信套放在燭火上點燃,直到火苗已經灼到了指尖,他才感到一陣刺痛後,慌忙將信紙套擲到地麵上,眼看著信套焚完化為灰燼,他頹然坐到書案前,耷拉著腦袋。


    呆坐了半個時辰後,李鴻章起身離開座位,踱步來到窗前,仰望著厚重深邃的陰霾,逐漸被晨曦之光刺穿、吞噬。


    他布滿密紋的眼角噙著淚,喃喃的聲音細微的幾乎不可耳聞:


    “老師啊,你在天之靈,可別怪罪於我,我這是為了給自己留條退路,更是為了你們家族免遭禍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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