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意被喊到了教室門口。


    正上著課呢,老師突然出現衝著他招招手:“齊意出來一下。”


    他沒看見也沒聽見,前桌的男生瞧見了,回頭告訴他的,當然沒什麽好語氣:“你聾啊?老師喊你呢。”


    齊意從耳朵裏取下了耳機,愣愣的抬起頭,那個微胖有點禿頂但是特別熱心的中年男人,微蹙著眉頭,艱難的想要咧出一個笑,但是失敗了。


    他後背走廊的窗戶上,一團烏雲滾滾來,衝著齊意。


    然而,他不怕。


    齊東升不行了,多器官衰竭,癌症擴散的全身都是,臨終醫院似乎都沒法減輕他的痛苦。


    痛苦能逼死人。


    如果這個時候,有人告訴他一百萬能讓他不痛苦的死,他會把錢心甘情願的交上去。


    家裏的親戚拚命打齊意的手機,沒人接,他白天的時候總是靜音,跟方野說好了,要心無旁騖,要一往直前。


    沒辦法,他們打到了d大,直到這個時候,坐在旁邊的高遠依然繃著不說話。


    也沒哭。


    眼睛卻一直在齊東升身上,半秒也不離開。


    也會難過吧?


    但也沒那麽難過。


    她抱著肩膀站在牆角,看著那些不太熟的親戚忙成一團,其實也就三兩個表親,卻像是有一百隻蒼蠅在飛。


    煩死了。


    有人小聲問她,喪事怎麽辦,該準備的都備著了嗎,不行就趕緊去買。


    高遠淡淡的,一切從簡,都備著呢,不勞費心。


    她聽見齊東升迷迷糊糊的喊兒子,終於露出了最溫柔的笑,有人給齊意打電話,沒人接,打到了d大,退學了。


    高遠早就知道,這事瞞不住,再嚴實的牆也會有縫隙,知道就知道吧,更何況,齊東升眼巴巴的看著她,充滿了祈求的意味。


    父子二十年,打過鬧過,隔閡最大的時候,兩年沒說過一句話,他口口聲聲的表過態,就當沒生過這個兒子。


    卻還是在將死時,惦記著這唯一的血脈。


    那個眼神讓她很想哭,這麽多年,終於輪到他來求她,雖然她早就不需要了。


    可還是打了電話,喊齊意來,夫妻一場,也算是仁至義盡,她的婚姻不幸福也不快樂,但沒關係,到頭了。


    齊意來的時候,沒有滿臉的悲傷,隻有淡淡的平靜,他剛跨進病房的門,那些正熱火朝天的議論他退學的人,刹那間慌了神兒,難聽的話也說了一些,比如給他狂的,暑假讓給我兒子補補英語都不肯,遭報應了吧。


    齊意沒看過去一眼,也沒看高遠,但他看了齊東升,一點沒人樣,兩頰凹進去,瘦的像骷髏。


    他以前可是總喊著太胖了要減肥的。


    很努力的減過一陣子,重了好幾斤,就又痛快的去享受人生了。


    齊東升看起來還不錯,雖然鼻子裏插著吸氧管,吊針裏的藥談不上續命,沒準是要命的。


    但他的樣子除了瘦脫相了,好像也沒變什麽。


    那瓶子藥劑量很大,是讓他不疼的。


    旁邊的人對著齊意說,絲毫沒避諱齊東升,他也不在乎,眼睛盯在齊意身上,尋找著自己年輕時的樣子。


    他們長得挺像的,他那麽大時,也曾經是個不錯的好青年,隻是生活讓他變了樣,是借口,也是事實。


    齊東升竟然艱難的笑了一下。


    他衝著齊意招招手,笑意更深,比哭還難看,卻好像耗費了天大的力氣。


    咳了兩聲,衝著那些人揮揮手:“你們出去,我跟兒子好好聊兩句。”


    手慢慢的抬起來,指著依然靠牆站著的高遠:“你也出去。”


    虛弱的聲音衝淡了寒意,聽起來沒有那麽冷冰冰,隻有眼神還看得出來,他恨這個絕情的女人,如同她恨他一樣。


    也沒什麽好委屈的,這麽些年,好過沒有錯,鬧過也沒有錯,他就是遺憾,沒辦法親手收拾她。


    這一輩子就被她擺過這麽一道,卻丟了命。


    真他媽不甘心。


    卻也隻能認栽。


    齊東升看著高遠沒有表情的出門又關上了門,不動聲色的舒了一口氣,指指旁邊的水杯,齊意拿起來。


    是個塑料吸管杯,躺在床上的人用來喝水剛剛好,吸管塞進嘴裏的時候,齊東升喝到停不下來,一口接一口,喝光了大半杯,才挪開了嘴巴,閉了閉眼。


    齊意的眼睛卻一直盯著他的脖子,一個很大的疙瘩伴隨的喝水時喉結的滾動,也跟著在跳。


    齊意知道,那是擴散的腫瘤。


    同樣的,也會出現在他的胸前,肚子上,大腿,好幾個,齊意上網查過,這種情況基本就是快要走了。


    齊東升沒撒謊,那些不熟的親戚沒騙他。


    可他竟然樂了,看著齊東升問:“他們不給你喝水啊?”


    齊東升睜開了眼,聲音很虛:“不給……你媽不讓,飯也不給多吃,不餓死就行,說是,說是他媽的對身體好……我都這樣了,還在乎這個?”


    他一撇嘴,自嘲的笑笑,終於想起了正事,指指床頭櫃最下麵的抽屜,齊意伸手打開了,齊東升卻搖頭:“不是,把它挪走。”


    齊意聽話的挪開了床頭櫃,櫃子下麵壓著一個信封,白色的,邊角都磨破了,裏麵的幾張紙異常平整。


    他交給齊東升,齊東升不接,隻是搖頭,呼哧呼哧的喘著氣,好像很累很累的樣子,仿佛空氣中的氧一點都喘不進肺裏,臉都被憋青了。


    齊意靜靜的:“我去找醫生。”


    卻又馬上被齊東升拽住了手腕,他沒什麽勁兒了,軟軟的,輕輕一甩就能甩開,但齊意不知道為什麽,他沒甩。


    他扭過頭,看著動作過大讓齊東升好像很難受,呼吸聲像一輛開了三十年的破捷達,除了震天響的咕嚕聲,毫無生氣。


    齊意等了兩分鍾,才看見齊東升終於鼓起勁兒來,說話發出了聲音:“別喊,沒用了……不給你,以後沒機會了……齊意啊,記住了,我是你爸,你親爸……給我打幡兒啊……別忘了啊……還有,這些你看好了,別又被那個心狠手辣的人奪去了,這是你爸給你的,以後結婚生子用,給自己留條後路……”


    齊東升一口氣沒喘上來,卡在喉嚨半天,一直發出嘶嘶聲,像是脖子破了個洞。


    齊意也不知道自己犯了什麽病,竟然伸出手幫他撫著胸口,一下一下的,幫他順氣。


    青紫的臉終於有了一絲血色,齊東升的頭歪在一邊,連個支撐都沒有的樣子,耷拉著。


    齊意張張嘴巴,輕輕的說:“我沒法結婚生子,我是個同性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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