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嵐的妻子尤氏,提著茶壺,很自然地給謝璟珩倒了一杯茶,又對他笑了笑。


    她雖然長得柔弱,話也不多,但非常善解人意,對周圍人的照顧幾乎無微不至。


    作為謝璟珩的四嫂嫂,她的娘家門第雖然不高,嫁給謝嵐的時候,謝嵐還一無所有。


    可怎奈尤氏看著柔弱,但骨子裏卻是一股韌勁兒。


    那時候謝嵐為準備科考,經常三更燈火五更雞,沒日沒夜的苦讀。


    尤氏非但不抱怨,反而就那麽陪著他一路走了過來。


    謝嵐胃口不好,又是天還沒亮就起床讀書,尤氏怕謝嵐早上餓肚子,便先一步起床,為謝嵐煮好熱湯麵。


    三年如一日。


    甚至在謝嵐快要讀不下去的時候,尤氏也一個勁兒地鼓勵他。


    她十分確信,無比地確信,她的男人,日後一定會帶著她出人頭地。


    果不其然,當謝嵐在官場上越走越遠,直到入了翰林院,成為讓人羨豔的翰林大學士的時候,謝家四嬸嬸的名聲,也一下子在京城中揚了名。


    甚至先帝還在的時候,感懷尤氏的所作所為,誇讚她為宗婦典範。


    直到後來謝家重視,忠勇侯府被查抄,大房沒落,尤氏也從未趁機苛責謝璟珩。


    相反地,她雖然膝下有了兒子謝淩,可對待謝璟珩,也是百般心疼。


    “四嬸嬸....”謝璟珩看了一眼已經溢滿水的茶杯,又看了看尤氏,一時間聲音都有些變化。


    他不得不回憶起那段時間,侯府被抄家的時候,正是謝璟珩人生中最艱難的時刻,他把自己悶在家中,是四嬸嬸一天三頓,不厭其煩地給他送飯。又怕他想不開,就將謝淩派過去,和他說話。


    對謝璟珩這這麽重要的一個人,你讓他怎麽能相信,一直在給他下毒?


    “堂哥,你怎麽了?”


    一個小腦袋,頂著兩個垂髻,出現在謝璟珩的視野中。


    謝璟珩目光收了收,恰到好處地對上謝淩那兩個黑漆漆的眸子。


    孩童的天真,心思一眼就可以望到底。


    謝璟珩憐愛地撫了撫他毛茸茸的小腦袋,聞聲說:“沒什麽。淩兒,你去看看三叔他在畫什麽,一會兒告訴我,好不好?”


    謝璟珩故意支開了謝淩,因為他還不想讓大人的事情,波及到孩童。


    見謝璟珩遲遲不肯喝那杯茶,尤氏眼中閃過一絲慌亂,但片刻就鎮定了,給自己打著圓場:“是不是茶水太燙?沒事兒,那就放一放一會兒喝。”


    剛才大家都在聊著離開京城,繞道去漳州的事情,就連郕王都提前布局好了,趁著大理寺的爆炸,京城混亂之際,已經讓那些詔獄的可用之人,全部先派往漳州。


    本來大家都興致勃勃的,可現在,氣氛一下子冷了下來。


    謝璟珩雖然表麵上波瀾不驚,但內心其實已經掩不住的翻湧。


    他費盡心力回到京城,一是為重振謝家,二是為找出身邊害自己的人。


    因為他知道,既然下毒時間已經有兩三年之久,那麽必定是在京城之中,就已經被人授意。


    再次回到京城,見到謝璟珩不但活著,還活著那麽好,那個人肯定會越加著急,會更加頻繁的下毒。


    次數多了,就肯定會露出馬腳。


    比如現在。


    謝璟珩眼中的溫情漸漸散去,轉而在抬眼時,眸子一冷。


    “四嬸嬸,我看你連日操勞,嘴角都起皮了。這杯茶你喝吧。”


    謝璟珩說罷,就站起身來,主動將茶杯拿在手上,給四嬸嬸遞了過去。


    尤氏麵色微涼,連忙擺手。


    “這,這是給你的,我不喝。”


    但沒想到,謝璟珩卻不容得她拒絕,直接就將茶葉送到了尤氏的手邊。


    尤氏被嚇了一跳,驚訝的連連後退。


    這一些列不明不白的操作,可把在場的眾人都整懵了。


    謝嵐率先站起身,他莫名其妙地看了看尤氏,不解地問道:“你是怎麽了?隻是杯茶而已。珩哥兒也是心疼你操勞。”


    可尤氏好像被嚇壞了,連連搖頭,不說話。


    大家的眼睛都看著呢,隻是杯茶而已,尤氏的反應太過激烈了。


    想著畢竟郕王還在場,郕王又和謝璟珩交好,謝嵐怕惹出事端,便主動將他手中的杯子接了過來。


    “嗨,你四嬸嬸不喝,我喝。我正好口渴呢。”


    說著就拿過了謝璟珩手中的杯子,轉眼就要喝下去。


    啪——


    謝嵐隻感覺手被濺出來的熱水燙到了手指,當他再眨眼的時候,那茶杯就水靈靈地掉在了地上。


    謝嵐無比驚恐地望著尤氏:“你幹什麽!”


    剛才正是尤氏,迅雷不及掩耳地打掉了他手中的茶杯。


    被如此質問,尤氏隻覺得頭皮發麻,但奈何嘴笨,支支吾吾地站在原地,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本來謝嵐就覺得尤氏今日的舉止十分古怪,現在又見她在郕王的麵前言行無狀,心中的那股氣惱,更是騰的一下竄了上來。


    “靜瑤,你這是要幹什麽?”謝嵐的言語嗬斥道。


    被這麽一吼,尤氏話還未出口,眼眶就一下子濕熱,淚水一下子就湧了出來。


    眾人一下子都懵了。


    就連郕王都沒看懂,這謝家四嬸嬸,今日是個什麽操作。


    正在大家不知道怎麽安慰的時候,緊挨著的書房傳來一陣清冷的嗓音。


    “那茶水有問題。你們要不找人看看?”


    說話的正是謝瑜。


    原本謝淩站在了他的身邊,目不轉睛地看著他作畫。


    可冷不丁這麽一句,謝淩就算年齡再小,也能聽明白,那句話‘茶水有問題’是什麽意思。


    大家聽到這話,更是覺得謝瑜是畫傻了。


    就連謝勳都朝著他扔了根筷子,正好插在謝瑜麵前的筆架上,讓他不要再胡言亂語。


    隻有錢鈺趁著混亂,偷著找人讓尚大夫過來一趟。


    ***


    當尚大夫到來的時候,地上的茶水雖然已經幹了大半,但那茶杯中,還粘著幾枚碎茶葉。


    銀針試下去,尚大夫麵色凝重,又在鼻尖處聞了聞,心中已經明白了七八分。


    “那茶水無毒。”尚大夫淡淡地說。


    聽到這,謝嵐立馬鬆了口氣。


    “但是,”尚大夫話鋒一轉,補充道,“雖然茶水無毒,但那茶葉卻有用補藥浸泡過的痕跡,那補藥平常用些也無妨。可若是經常食用,短則幾年,就會慢慢削弱人的精氣,腦袋變得木訥,形如癡呆。”


    聽到這麽說,尤氏的臉色,立刻慘白如紙。


    大家都不敢置信地看著尤氏,眼神由之前的同情,變的不理解,再變的懷疑和戒備。


    而侯府其他的人,現在就連看向謝嵐的目光,都帶著探尋和審視。


    “娘親!嗚嗚...”謝淩被嚇壞了,從謝瑜的書房立刻跑了出來,一把抱住了尤氏。


    甚至還不忘回頭,再看了一眼謝瑜。


    小小的謝淩,這是第一次,感覺自己的三叔如此陌生。


    發生了這麽大的事,謝瑜依舊握著畫筆,目不轉睛地盯著他手中的畫。


    簡直是個畫癡。


    還是謝嵐最先反應過來,他猛地就甩開了尤氏,大聲問道:“為什麽?你這是為什麽?”


    謝嵐對待謝璟珩,可以這麽說,有時候甚至比對自己的兒子都要好。


    哪怕當時在流放回來的路上,隻剩下一口糧,謝嵐也都是給謝璟珩留著。


    因為他知道,隻要謝璟珩在,那忠勇侯府,就還有可能東山再起。


    謝家一門,在這危急關頭,更要勠力同心,才有可能東山再起。


    這個道理,謝嵐從一開始就明白,而且他也是這麽教導自己兒子的。


    可誰成想,自己的結發妻子卻....


    “為什麽!”謝嵐又一次嘶吼著。


    他此刻已經什麽都不顧了,悲傷地看著自己的妻子,目光悲淒。


    謝璟珩見尚大夫也有了決斷,這才緩緩起身,他走到尤氏跟前,一字一頓地說:“四嬸嬸,我捫心自問,我從未害過你。你為何要如此對我?三年了,是不是你從三年前,就已經開始對我下毒?”


    下毒?


    眾人聽到這個詞,都不由得驚訝地捂住了嘴巴。


    到了這一步,眼見事情再也瞞不下去了,尤氏反而輕鬆了。


    她長舒一口氣,歎道:“我早知道會有這麽一天。還好,總算來了。”


    尤氏緩緩抬眼,她盯著謝璟珩看了好一會兒,先露出了一個滿意的笑容,就好像謝璟珩是她自己的兒子一樣。


    “璟珩,你真的是長大了。”


    然後轉身,眼神淩厲地朝著謝嵐刺了過去。


    “嗬,謝嵐。你還有資格說我?你瞧瞧你現在,混到這個份上,難道不害臊嗎?”


    謝嵐本就生氣,又當眾被尤氏沒頭沒腦地懟了一句,當即一愣。


    卻隻見她的雙目逐漸放大,語調升高,大聲說道:“憑什麽所有好事兒,都被大房間取了?嗬,忠勇侯的爵位是他們的,宅子是他們的,我現在住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都是忠勇侯所賜,謝嵐,你說說,自從你當了翰林學士,我可跟你享過一天的福?”


    謝嵐表情微微怔住了。


    翰林院的俸祿本就不多,他大多都用來買書了。


    而至於房子,是因為這座忠勇侯府,當時皇帝賜下的時候,就說過是上個朝代中的某個沒落的世家大族的宅院。


    整整兩百多件空屋子,就連空院子,都收拾出來了十幾個。


    謝家都是白衣出身,再加上大哥謝昭,本來就對手足十分照顧,就索性讓一大家子,全都住了進來。


    又給謝嵐夫婦二人,安排了一處非常好的院落,讓他們安心住了下來,直到謝淩出生。


    謝嵐對大哥自然感激不盡,可能也是因為這個緣故,他才對謝璟珩格外的好。


    但這種好,在謝淩出生之後,就全變了。


    “謝嵐!你看看,淩兒才是你的兒子,你看看啊!”


    尤氏瘋狂地攥著謝淩的後衣領,猛地將他推到了謝嵐的懷裏。


    謝淩被嚇得哇哇大哭。


    他已經快認不得自己的母親了。


    隻見尤氏蹬地,眼珠子都快掉了出來。


    她發著狂,大聲吼道:“嗬,我就知道,你就是這幅窩囊樣子!到現在還是連自己的房子都沒有!可是我不能再接受,淩兒和你過的一樣!”


    “你不為他籌謀,好啊,那我來!大房本來就沒人了,若是謝璟珩死了,謝粥粥還是個嬰兒,那以後這侯府,還不都是我淩兒的?”


    眾人越聽越離譜。


    謝家二嬸嬸抱著謝粥粥,都快認不出來她了。


    “他四嬸子,你怕不是魔怔了。忠勇侯的爵位是血脈之間承襲,若璟珩沒了,那這侯府的榮耀也就沒了,這麽淺顯的道理,你怎麽會不懂?”


    可尤氏現在發著狂,她根本冷靜不下來,更聽不見謝家二嬸在說什麽。


    說多了,就說別人是眼紅,是擋著她的路。


    謝二嬸嬸不再開口,可在一旁沉默半晌,已經看了一天了的戲的謝璟珩,緩緩開口:“四嬸嬸,我竟不知道,我父親的幫扶,兄弟和睦。在你看來,卻有這麽大的壓力。”


    這句話就像是觸動了尤氏的某根神經,一下子又破防了。


    “嗬!你別得了便宜才買乖了!你命好,投胎成了忠勇侯的兒子,而走在半路,又隻有你能感知神明的存在,獲得了神明的信任。”


    “怎麽所有好事,都被你占了呢!”


    “都是兄弟姐妹,有誰會不攀比的呢!”


    這句話一出,就讓謝璟珩微微發愣。


    怎麽,那可是他的四嬸嬸啊....


    怎麽會有這樣的親戚。


    原來之前所有的一切,謝四嬸嬸的善解人意,以及對他多麽多麽好,其實都是帶著目的的。


    謝璟珩不禁心裏暗暗驚訝。


    小恩養情,大恩養仇。


    老人言說的,正是這個道理。


    原先父親將幾位叔叔一家接進府中居住,其實並不止謝嵐一家。


    隻是謝嵐是文官,相比謝勳和謝平,他在家待的時間更多,尤氏的社交就更少了,平日一出門,就抬頭看見四角的天空。


    尤氏仍然在歇斯底裏地哭著,就好像一場遲來的控訴。


    而謝嵐麵色越來越冷,他終於也忍受不了,像是被抽幹了所有力氣。


    “璟珩,我們要不分家吧。”


    “總今日起,我四房自請搬出去居住,往後,絕不會再用侯府的一針一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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