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曉晨剛進辦公室,就看見尤娜從主編屋裏走出來,腰肢帶動屁股一扭一扭的,走得風情萬種,尤娜斜著眼梢掃了一眼潘曉晨,陰陽怪氣地說:


    “主編找你總是不在,又跑哪裏廝混去了?”


    潘曉晨麵無表情,沒有搭腔,她不打算跟尤娜糾纏,徑直向主編室走去。


    尤娜白了一眼潘曉晨的背影,嘴裏說了一句“切~”,繼續扭動腰肢走遠了。


    潘曉晨敲了敲門,聽見主編在裏麵喊了一句“進來!”,她推門走進去,主編把手機扔給她,直截了當地說:


    “你看看這是剛剛發生的一起銀行搶劫案,網上的消息已經出來了,但都是碎片化的,照片糊得沒法看,據說有一位先生用回旋鏢就把三個劫匪製服了,在場的目擊者拍了這位先生的照片,不過是個背影,你想辦法找到他,並對他進行專訪,主題你自己確定,要對這次劫案進行全麵報道。”


    潘曉晨看到手機上的照片,發現就是自己剛剛經曆的劫案,心裏一喜:“上次報道尤娜搶占了先機,這次我要扳回一城。”想到這裏,她點點頭:


    “陳老師,這件事交給我,我會想辦法找到這位‘超級英雄’。”說完潘曉晨自信滿滿地走出了主編室。


    看到潘曉晨爽快地接下任務,陳主編有點疑惑:


    “這個小潘,怎麽這麽爽快就接受任務了,我原本想讓尤娜去采訪,被她三推四阻地拒絕了,這才輪到潘曉晨,難道她不知道僅憑一張模糊的背影找到采訪對象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嗎?除非她尋求警察的幫助,但是警察怎麽會隨便出警尋人呢,這是個見義勇為的好人,又不是罪大惡極的壞蛋,警察出師無名啊!”


    陳主編想到這裏搖了搖頭,臉上一副無法理解的表情。


    其實,潘曉晨很能理解陳主編的無法理解,畢竟,當初麵試進入晨e訊實習的場景,她還曆曆在目,仿佛就在昨天。而如今的她,雖談不上小有成就,但她也自信,即使自己沒有親曆現場,也會毫不猶豫的接下這個任務,而且再也不會像當時一樣出師不利,天塌地陷,獨自落淚了。


    那個未出茅廬,還沒能正式脫離校園告別學生時代,懵懵懂懂找實習工作的潘曉晨,一下子又映入了自己的腦海。


    “丫頭,你對成名有心理準備嗎?”


    老編輯問完從口袋裏摸出一個打火機,“啪嗒”點了一支煙,把打火機朝桌上一扔,整個身子陷在沙發椅裏。


    對麵坐著的潘曉晨從煙霧繚繞裏看著主編稀疏的頭發,光禿的頭頂怎麽也融不進黑色真皮的背景,顯得尤為發亮,桌上的打火機還在無規則地打著旋兒。


    潘曉晨有些緊張了,心想:這是什麽問題?這老頭不會要泡我吧?


    辦公室的門是關著的,煙味兒直衝衝地,潘曉晨不由得往下扯了扯裙子,攥著拳頭,想回答卻喉嚨發緊,聲音飄得像某種小型的鳥類,潘曉晨立馬輕咳幾聲掩蓋,老編輯早就看穿她的心思了。


    “年輕人,你想什麽呢?我也是有女兒的人。”


    潘曉晨聽到這句話訕訕一笑,心想自己真是小說寫多了,但同時也鬆了一口氣。


    老編輯又問她:“怎麽想來我們晨e訊當記者了?”


    潘曉晨看他第一個問題不走尋常路,自己也沒必要變著法地誇這家新聞媒體公司,大談什麽企業文化了,索性實話實說:“是你們讓我來的,我隻是投了份簡曆,貴公司就讓我來麵試了。”


    老編輯笑了:“你叫潘曉晨,潘曉晨,晨e訊,說不定我們很合財,哈哈哈哈,還是那句話,對成名有心理準備嗎?”


    潘曉晨想了想生病的媽媽,自己必須得爭口氣,一時間有了心勁兒,口氣也不小:“成名是早晚的事。”


    老編輯說了《聖經》裏的一句話:“‘在信的人,凡事都能’,你信才會有。”潘曉晨點點頭。


    老編輯閱人無數,不僅是身邊的人,還有報道裏的人,他看潘曉晨,雖然初出茅廬,也勢必會在跌跌撞撞中成長,但還是有靈性有慧根的,說不定有一天她到達的高度是他不能望其項背的,現在有意傳點經驗給她。


    老編輯說:“你是學新聞專業的,應該明白新聞事實不是新聞真相,離我們最近的是事實,離我們最遠的是真相,剛出來做新聞的人,總想不惜一切代價求個真相,但是你可能永遠不會知道真正的真相是什麽,這不是新聞人的悲哀,這也是事實。”


    潘曉晨若有所思,記者要叩問真相,想要真相,首先要真實,那到底有沒有絕對的真實?真實是不是也受限於我們自身的認知局限呢?潘曉晨暫時沒有答案,也還不太清楚主編這段話的意義所在。


    老編輯也沒藏著掖著:“我們這行很苦,女的當男的用,男的當牲口用,你要做好心理準備。”


    “您可以直接把我當牲口用。”


    潘曉晨這麽一主動放棄人權,把老編輯惹笑了。


    老編輯起身,掐滅了煙:“現在你就正式成為晨e訊的見習記者了,送你兩句話吧,第一句,昨天的稿子寫得不錯。”


    昨天,潘曉晨來麵試,編輯給她出了一道題目,問她有沒有看過張藝謀拍的《英雄》,《英雄》是張藝謀自己寫的一個關於叫無名的勇士到秦國複仇的故事,開啟了國內商業大片的大門,也是他角逐奧斯卡的得意之作,但當年上映的時候卻頗受爭議,很多人覺得老謀子不會講故事。


    潘曉晨倒是對這部影片有印象,編輯讓她當場寫3000字的影評,這難不倒潘曉晨,潘曉晨沒事寫小說解悶兒,最擅長的就是講故事了。


    她放下書包,瞬時化身執劍闖秦的無名,隻身闖入百萬秦軍,極具畫麵感,這其實是一個記者采集現場信息的能力,潘曉晨又能跳脫出來談道義和武俠精神,也是作為記者少見的格局,45分鍾零17秒寫完,在她預算的時間之內。


    因為這篇稿子,主編才決定用她。


    潘曉晨也起身,問主編:“第2句話是什麽?”


    主編走到潘曉晨身邊:“別穿裙子。”


    因為第一天上班,潘曉晨斥重金買的一條修身及膝裙,是好看的,裝裱著兩條纖細的長腿,職業中帶著幹練,清爽利落,又不乏活力,她低頭看著訕訕地有些臉紅,也納悶電視裏不都是穿著精致套裝的職場女孩嗎?她出來環視一周,發現這家公司女孩並不多,正想著就看到一個踩著7公分的紅色細高跟的女人朝她走過來,明豔得讓人睜不開眼睛,她穿著馬丁靴下意識往後退了兩步。


    “從現在起,你就是我的兵了,我叫琳達。”


    香水味熏得潘曉晨張不開嘴。


    “琳達…琳達姐好,我叫…”


    沒等潘曉晨說完,琳達就翻了個白眼。


    “我叫琳達,不叫琳達姐!”


    潘曉晨沒想到碰壁來得這麽快,趕緊改口:“琳達,我叫潘曉晨,以後跟著您多學習。”


    琳達把潘曉晨領到工位,簡單交代了幾句,最後以一句“好好表現,看好你喲~”結束了寒暄,身子輕飄飄轉身離去,高跟鞋的吧嗒聲卻餘音繞梁。


    潘曉晨知道自己隻是個實習生,這樣的待遇已經算是不錯的了。滿懷期待的整理物品,簡要布置這個新的天地,和在學校讀研的辦公桌相差無二。剛收拾好,就聽到采編組的同事喊:“華南路有重大火災!頭兒,我們搶不搶頭版?”


    “搶!”


    主編一聲令下,采編組的同事已經拿著設備,跨步上車絕塵而去,速度驚人。


    主編轉過頭指著潘曉晨:“快,跟上,這次你做采訪,成稿必須要快!”


    潘曉晨剛端起水杯,還來不及喝就慌忙放下,水灑了一桌子,也顧不得擦,潘曉晨想快步跟上去,卻發現根本邁不開步。


    裙子雖然好看,但在真實工作中卻很礙事,沒有想象中的走路帶風,反而像逆風前行。


    “知道為什麽不讓你穿裙子了吧,幹我們這行的,得隨時準備出發!”


    潘曉晨這才意識到看似風光的記者或者新聞人站的地方並不是舞台而是戰場。


    潘曉晨扭扭捏捏地走到門口,發現大部隊已經走了,從這裏到現場要2個多小時,糾結一番,為了省錢,潘曉晨沒舍得打車,還是騎的自己的電動車。


    因為事發突然,潘曉晨沒有做任何準備,電動車騎到一半就沒電了,手機也快沒電了,潘曉晨心急如焚,內心也爆發了一場小小的火災,等她趕到現場,火勢早就控製下來了,各家媒體也早采訪完了,直播都變成了重播。


    因為沒有親身采訪,潘曉晨隻能靠想象和已有的畫麵拚湊現場,憋著勁兒,絞盡腦汁寫出一稿發給了主編。


    “晚了。”


    “完了。”


    潘曉晨瞬間沒了力氣,癱軟地坐在馬路邊,已經到晚上了,萬家燈火都亮起來了,潘曉晨還沒顧上吃飯,隻能推著沒電的電動車往家趕,給媽媽報了平安,車子越推越吃力,潘曉晨眼淚簌簌落下,不知道明天怎麽麵對主編。


    第二天,潘曉晨低頭去跟主編認錯,做了一萬分的心理建設。


    “主編,我錯了,下不為例。”


    潘曉晨使勁兒咬著下嘴唇,等著挨主編的罵。


    主編什麽話都沒有說,隻是搖了搖頭,從她身邊走過。


    這一搖頭比千百句責備來得更讓人心涼,潘曉晨瞬間眼含熱淚,又把噙著的眼淚慢慢收回去,鬆開嘴唇,咬出了一個血泡。


    潘曉晨從來不怕被罵,劈頭蓋臉,排山倒海都能承受,但怕這種無聲的指責。


    說到底,潘曉晨是怕被放棄,像當年爸爸放棄了這個家,放棄了媽媽,放棄了自己。


    潘曉晨一陣恍惚回過神來,盯著工位上簡潔的電腦屏保,想到剛才接過來的新任務,還好並不是十萬火急的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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