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完年蘭陵市法院公布了對沙老板的判決,故意殺人罪成立判處死刑,本人放棄上訴,隻等最高法院審核之後就會執行,大約也就是兩三個月之內的事兒了。


    初三畢業班的課業變得很忙,周六周日都開始補課,平時每天晚自習到九點。時間像流水一樣刷刷地過去,對黃芪尤其如此。黑板上的中考倒計時牌每翻過一天,小英和她在一起的時間就又少一天了。


    她唯一的願望就是和小英考到同一所高中,至少還可以經常見麵。她希望考上蘭陵一中,到時候就能一起寄宿住校,小英離開這塊傷心地換個環境也好。不跟姑媽姑父住一起,寄人籬下的感覺也許會輕一些。兩次全市統一的模擬考試她和小英成績都不錯,隻要中考正常發揮,考上一中並不難。


    一轉眼中考就近在眼前。五月初先進行體育加試,考長跑、鉛球和立定跳遠;六月中旬集中三天再把五門文化課一考,人生的第一道分水嶺就劃下了。對於黃沙中學這種教學水平一般的鄉鎮初中,升高中的學生比例比全省高考錄取率還要低得多,中考也許是很多人這輩子的最後一次考試。


    體育對黃芪是小菜一碟,不用訓練就能拿到滿分。沙周胤在男生裏體育成績一般,但經過黃芪大半年生拉硬拽地拖著他一起訓練,加試這50分他也基本可以拿到。


    體育加試在市區幾所硬件設施好的學校劃了考點,按批考試,黃沙中學抽簽抽到最後一批。考試這天學校包了六輛大巴,浩浩蕩蕩把所有初三學生拉到蘭陵一中考場。當天考試的有十幾個中學,排得非常滿,體育場周圍全是人,黃沙中學一直排到下午三點之後。


    好不容易輪到進場,按性別學號分到每個考試場地,又繼續排了很久的隊。考完立定跳遠和長跑,正在排隊準備扔鉛球,班主任劉老師突然來找班上女生,臉色很焦急:“你們有沒有人看到沙周胤?”


    進場之後男女生就分開去不同的項目了,黃芪和其他幾個女生都說:“進來之後就沒看見。”


    劉老師急得團團轉:“都是我帶著下車的,我一個個數好了親手送進考場裏,怎麽會突然不見人了!他三個項目都沒去考,馬上時間就要截止了!這可是正式中考,不能補考的!”


    體育加試在中考總成績裏占50分,不參加基本就等於告別重點高中了。黃芪當然比劉老師還著急:“劉老師,我幫你去找他!”


    劉老師攔住她,冷靜想了一下:“你們自己也要考試,別分心,先專心把剩下的項目都考好。我去叫上其他老師分頭找人,再跟一中的體育老師商量商量能不能通融一下。”


    黃芪前麵隻剩十幾個待考同學,馬上就要輪到她了,著急也沒辦法。她心裏擔憂,扔鉛球前兩次都踩線犯規,差一點沒成績,第三投才險險合格。


    一考完她立刻去找劉老師。劉老師已經集合了好幾位陪考老師找了一圈,最後在檢查入場的一中老師那裏打聽到一個多小時前好像是有一位外貌特征和沙周胤相符的男生擅自離場了,被一對開摩托車的中年男女接走。聽老師的描述,估計是沙周胤的姑媽和姑父。


    那年頭大部分人還沒有手機,著急時想找人根本找不著。劉老師找校長調了一輛小車四處趕,先從城裏趕回黃沙鎮上沒找到人,隻打聽到姑媽家地址電話;再到後塘鎮上姑媽家,家裏沒人,鄰居說他們中午就出門了不知道去了哪裏;按照鄰居囫圇指的地方去找,也沒找到。


    一大圈轉下來,天已經快黑了,再找到人也來不及回一中考試了。


    劉老師痛心疾首:“這孩子平時多懂事,怎麽緊要關頭掉鏈子!一下少掉50分,好好的一中苗子,就隻能去上普高了!”


    黃芪心裏也很沉重。在她眼裏小英不是這種會不分輕重的人,他不顧考試半路離開,隻有一個原因——一定跟他爸爸有關。


    九點多丁老師終於打通了沙周胤姑媽家的電話,跟他們聯係上了。


    “今天是小胤爸爸……行刑的日子,”丁老師放下電話,轉頭對黃老師和黃芪說,“他們帶小胤去送他了。而且六點多天沒黑就回來了,小胤說還要回學校上晚自習,他們就把他送到中學門口。現在小胤還沒回去。”


    黃老師說:“今天體育加試不上晚自習,同學們考完都直接回家了,那他現在在哪兒?”


    丁老師還沒開口,黃芪已經一陣風似的跑了出去。


    沙周胤家被警方封鎖後一直無人踏足,鄰居堂叔又搬了家,河對岸這一片都黑漆漆的寂靜無聲。這座凶宅成了傳說中的鬼屋,不但用來嚇唬頑皮不聽話的小孩,入夜之後膽小的成年人也會刻意繞開。


    黃芪跑到大門口,就著月光看到門上褪色的封條被人撕破了,鐵門虛掩著開了一條縫。她推門進去,夜晚獨自一人走進黑暗荒廢的凶宅並不能嚇退她。當一個人心裏有想要守護的東西時,就什麽都不害怕。


    樓上傳來輕微壓抑的啜泣,她喊了一聲:“小英,是你嗎?”


    聽到人聲,啜泣聲止住了。幽涼如水的月光透過爬滿蛛網的玻璃窗灑進來。地上積了厚厚一層灰,走兩步還踢到一隻破碗,骨碌骨碌地滾到一邊。她摸索著走上樓梯,在拐角處看到小英抱膝坐在欄杆下,麵前滿是灰塵的地麵上還隱約可見當時警察用粉筆畫的人形。


    “小英,總算找到你了,我們都擔心死啦!”她走過去想拉他起來,發現他坐在冰涼的大理石地磚上,渾身都凍透了。拉了一下沒拉起來,她低頭看了他一會兒,緊挨著他身邊也坐下來。


    從她進來之後小英就忍著不出聲了,但她知道他在流淚。她把手伸到他麵前阻止他繼續咬自己的胳膊,低聲說:“這麽大的事你為什麽不跟我說一聲,你知道我有多擔心嗎。”


    “小芪,爸爸死了。”他壓下哽咽,用平靜的語調說,“幫我爸爸辯護那位律師叔叔帶我去的。他說爸爸本來認罪態度很好,法官又可憐我,都準備要判死緩了。死緩不是真的死刑,隻要以後在監獄裏表現好,還是有希望減刑出來的……爸爸知道後卻突然襲擊警察越獄,還當著很多人的麵說要出來殺掉黃校長,才被判了死刑……”


    黃芪握著他的手,不知道說什麽才好。


    “小芪,我知道爸爸他是不想活了故意尋死的。他和媽媽一樣,他們都不要我了,從今以後我在這世界上就沒有親人了。”


    黃芪忍著眼淚摟住他:“別瞎說,你還有外婆和姑姑姑父呢。再不濟,你不還有……還有我嗎,還有我爸媽、爺爺奶奶,我們都是你的親人。”


    曾經黃芪以為自己永遠都說不出口這種肉麻煽情的話,但是現在她隻恨自己詞匯太貧乏感情太幹巴。再肉麻再煽情的話她也願意說,隻求能有一絲絲可以安慰到他。她心裏也有說不出的難過,但是她不能哭,她要做堅強的姐姐,她要保護小英,給他支撐讓他依靠。


    “小英,你別硬忍著了,你哭吧,大聲哭出來就好了。你這樣讓我也好難過……”


    小英的臉埋在她肩窩裏,她靜靜地抱著他,任他默默流淚。她能感覺到他的眼淚沿著脖子滲下去,像一條彎彎繞繞的小蛇爬過少女的胸房,一直爬到她心口。他的雙手伸到背後抱住了她的腰,貼在她脖子裏蹭著耳根下的溫暖皮膚,也許是他的臉頰,也許是他的嘴唇,她分辨不清。


    這是她長大後第一次和小英如此親密地接觸,情竇初開的女孩兒也有過旖旎的幻想,隻是從沒想過會是這樣的情景,她甚至沒有心情去體會那份異樣。


    寂靜的夜裏時間緩慢流淌,不知過了多久,懷裏的小英突然動了一下:“小芪……”


    “嗯?”黃芪應了一聲,扭頭去看,黑暗中有什麽從她臉上飛快地蹭過,碰到了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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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


    沒來得及細想,小英已經放開她坐直身體,止住哭泣把眼淚擦幹:“小芪,你剛才說……你是我的親人,是認真的嗎?”


    她立刻回答:“當然是認真的,這種話能隨便亂說嗎。”


    “那是……多久?”


    “親人還有什麽多久不多久啊,當然是一輩子。”


    “那你會不會像爸爸媽媽那樣,哪天突然也不要我了……”


    她堅定地說:“不會,永遠都不會。”


    “小芪……”他低下頭,許久都沒有再出聲,久到她以為他不會再說了,才聽見他幾不可聞的聲音。


    “我也不會。”


    那一年黃芪和沙周胤都剛滿十五歲,她向他許下人生第一個鄭重的誓言。那時候我們說永遠,就真的是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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