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鈞此番回來是來賣房子的。


    他母親因病提前退休後,把她接到東莞帶孩子。他老婆王青梅也不知道為什麽,對他母親說話總是尖酸刻薄的,常和婆婆吵架,葉鈞夾在中間左右為難。他在車間當了個班長,每天有十二三個小時在廠裏,根本沒時間管家務事。他母親因為長期精神壓抑加之嚴重失眠,得了心髒病和眩暈症,去年去世了。母親死後,葉鈞沒有錢在東莞買墓地,火化後留了一捧骨灰放在一個陶瓷罐裏當念想,還不能讓王青梅知道。


    這次回來還有另外一個目的,王青梅慫恿葉鈞出來單幹自己開代加工廠。


    王青梅雖然不去上班,但每天在牌桌上也能打探出一些消息。


    王青梅的濱江老鄉粟大米有天跟她說,現在很多服裝廠都在找代加工廠幫忙做單,讓她和葉鈞回葉鈞老家來,去租一個兩三百平米的場地,買一十二台二手的電動縫紉機,在當地招些打工妹,就可以給人家做代加工了。這樣賺的錢多,比給別人打工強百倍。


    葉鈞做了兩年班長,也在廠子裏幹了八九年,程序套路還是懂一些的,單幹不是不可以。隻是這租地買設備工人工資的錢,算下來要十來萬,王青梅就出主意,把他媽媽的房子賣了,來琉城租地方,便宜。找客戶的事,她和粟大米對接。


    粟大米在東莞和深圳跑單子,她在這邊接單,利潤五五分。


    夫妻倆合計後,就這樣回來了。


    葉鈞的母親在五交化公司是一般的科員,房改時占了工齡長的優勢,花了九千六買下了自己住的這套五十二平米的二居室。


    王青梅巡視完屋裏的一切,覺得這裏地段好,進出方便,“地段還不錯,我們先住幾天,等找到了合適的場地談好了價格再賣房子也不遲。”


    葉鈞耳根子軟,什麽都聽老婆的,“好。既然回來了,那小玉的學校要及時聯係了。”


    王青梅自詡有些交際能力的,“不急,等我在這裏混熟了,我去找學校聯係。”話鋒一轉,“你先前和那個叫大勇的,是什麽關係?”


    葉鈞在收拾屋子,“他啊,我哥們,我倆穿開襠褲時玩起的,高中時我爸媽離婚了,我就出來了。我們大概有十五六年沒通書信了。今天好巧又碰到了。他爸媽住我們隔壁的另一個單位家屬區。”


    王青梅眉眼一抬,語氣柔和道:“發小啊,那你們要去敘敘舊。晚上忙好了,你去他家坐坐,問問小玉轉學的事他能幫忙嗎?”


    葉鈞當然願意,“好,我搞完衛生去買菜。”


    他們的女兒葉小玉今年八歲,看起來沉默寡言的一個孩子,其實不然。爸爸每天在工廠,媽媽每天打牌,她成了無人管束的孩子,脾氣乖張,性格頑劣。但隻要在家,她都是乖乖女的樣子,大人說什麽都聽著,叫幹什麽就幹什麽,從不頂嘴。


    此刻她坐在客廳已經擦完灰塵的沙發上,啃著手指甲,聽爸媽說話。


    她在東莞已經有了一幫熟悉的朋友,現在要在新的地方生活學習,她內心很抗拒爸媽不顧她的感受說走就來了,但表麵上沒有表露出絲毫的不悅。


    葉鈞他們吃完晚飯已經是八點多了,被王青梅催著來隔壁家屬區,敲響了趙立民家三樓的門。


    趙大勇從來沒有跟柳葉提起有葉鈞這個發小,所以,當柳葉打開門看到門外的葉鈞,以為他敲錯門了。


    “你是弟妹吧,我來找大勇。”葉鈞說著就進來了。不用猜他也知道是趙大勇的老婆。


    趙大勇正在給趙立民洗腳,見葉鈞進來,招呼他先坐,“這就好了,等會兒啊。”


    葉鈞見到輪椅上的趙立民,過來問:“趙叔叔是怎麽了?”


    “前不久突發腦溢血造成的。”


    李鳳蓮聽見葉鈞的聲音,從屋裏出來,瞅了很久也沒認出來是誰,便問:“大勇,這是誰啊?”


    “媽,是我小時候的鈞哥哥,你不記得了?”


    隻怪葉鈞變成了憂愁大叔,胡子拉碴的,李鳳蓮愣沒認出來,“哦,就是隔壁家屬區的葉鈞啊,哎呀,你變老了啊,也就比大勇大了五個月,現在看起來比他大了五歲似的。是不是過得不好啊?你媽呢?”


    看到半白頭發的李阿姨,葉鈞瞬間想起了自己的媽,適才聽她問起媽媽,淚水一下湧出了眼眶,“李姨,我媽去年就走了,生了病,回不來,就……在東莞火化了……我就藏了她一點骨灰,沒有墓地……”


    想起可憐的母親,葉軍收不住情緒,哭得稀裏嘩啦的。


    趙家老小跟著一起唏噓,輪椅上的趙立民也聽得滾了濁淚。


    柳葉在淚霧中看到葉鈞愁眉百結的神情,暗歎他過得太壓抑憋屈了,一句話就破了他的多年忍功。看樣子和趙家人的感情匪淺。


    葉鈞哭夠了,抹幹淚,問起李鳳蓮的身體,“李姨您身體好吧。”


    “我還好,年紀大了,有個頭疼腦熱的不算事……這次回來還走嗎?”


    葉鈞就把來琉城租地辦廠女兒上學的事情一股腦都說了。


    聽了半天,柳葉很想知道這個叫葉鈞的,讓大家跟著一起哭的是他們什麽人。


    柳葉悄悄問趙大勇,“這是誰啊?”


    “哦,忘記跟你介紹了,他是我發小,從穿開襠褲玩到大的葉鈞,從小我叫他鈞哥哥,隔壁五交化家屬區的。”


    柳葉順嘴就叫了句“鈞哥哥好。”


    “弟妹好。我大勇弟弟有福啊,一看就是賢妻。”葉鈞順帶誇了她。


    柳葉謙虛了一下,便問他女兒想放哪個學校讀書。


    “這麽多年沒回來,我也不知道,能進哪個學校就進哪個學校吧。”葉鈞看到在寫作業的康健,“你兒子在哪個小學?有辦法幫忙把我女兒轉到和你兒子一起嗎?好有個伴兒嘛。”


    趙大勇沒有這方麵的關係,柳葉也是愛莫能助,“鈞哥,我們都是下崗的,沒有社會上的關係,這個事恐怕幫不了你啊,不好意思。”


    “沒關係,我就隨便問問。”葉鈞知道自己冒失了,連忙解釋。


    趙大勇對他租地辦廠這事有些擔心,“你真要在琉城辦代加工廠?”


    葉鈞本就是過來敘舊的,“嗯。我老婆有關係找到代加工的資源,我也想試一下,給人打工不是長久之計。”


    “這可是大事,你考慮好了嗎?”


    葉鈞似乎很有信心,“有啊。畢竟我在服裝廠幹了快十年,還是懂一些門道的。好歹是做自己的事。”


    對於葉鈞要幹的這個大事,趙大勇倒是歉疚得很,“鈞哥,這方麵我又幫不上你什麽忙,對不起啊。”


    “看你說的。”葉鈞不便久留,怕回去晚了王青梅生氣,“我明天和老婆去找場地,就先回去了。”


    他過來跟李鳳蓮告別,拉著她的手就想到了自己的媽,不禁悲從中來,忍了忍,開口道:“李姨,我先回去了,得空我來看您啊。”


    “好,慢走啊,小鈞。”


    這一聲“小鈞”讓他的淚水再次奪眶而出,他不敢回頭,開門就跑下了樓。


    他母親就是這樣叫他“小鈞”的。


    在家屬區的一排樟樹下,平複好情緒,葉鈞才回家。


    葉小玉睡了,王青梅在客廳等他回來。


    “問到了嗎?他們肯幫忙嗎?”王青梅不等葉鈞坐下,急切問道。


    “我兄弟兩口子是下崗工人,哪來的關係把小玉轉進學校,我們自己想辦法吧。”葉鈞顯得心力交瘁,說話聲調弱弱的。


    王青梅差點衝口出來一句“廢物”,又被她強憋回去了。要不是看在葉鈞對她唯命是從,頭腦靈活,她早就想甩了他。看在他還有用的份上,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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