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著月光和手機的屏幕光,鬱璐穎細細地檢查著周琦腹部的傷勢——她的肚臍上方有一個碗口大小的傷痕,除了打擊造成的瘀傷,還有高溫的灼傷,傷處的紅腫隱約可以看出是一個環形,或者說是馬蹄鐵樣子的烙印。


    和鬱璐穎的冷靜相比,沈婕就顯得有些想看又不敢看了。


    她的小腦袋湊在一旁,半遮著眼,嘴裏發出“嘶——”的聲音。


    “讓我康康。”小熊和肖堯走了上去,鬱璐穎卻一把將周琦的衣服放了下來:“男生看什麽看!”


    一邊說著,還小小地翻了個白眼。


    肖堯倒是不以為忤,還覺得鬱璐穎的這個動作有點小可愛,熊吉則吐了吐舌頭,小聲嘀咕道:“老修女。”


    “關特。(注:閉嘴)”肖堯輕輕踹了熊吉一腳,鬱璐穎則掀開手機翻蓋,摁下了120三個數字。


    “你幹什麽?”肖堯一驚,劈手將少女掌中的手機奪了過來。


    “打急救電話啊?燒傷不算太重,但腹內髒器的傷勢我們判斷不了——”


    “是不是書呆子啊你,你讀書讀傻了?”肖堯說:“我們這一幫子人,大半夜出現在學校裏,發現了失蹤已久的同學,身上還帶著這麽重的傷,你準備怎麽和警察叔叔解釋啊?”


    “那……難道放著不管嗎?”


    “沈婕,”肖堯轉向沈婕:“你家裏人脈廣,應該可以聯係到信得過的私人診所吧,先把周琦送過去,叫他們先不要報警,我們再慢慢——”


    沈婕點頭道:“沒問題,我來安排。”


    “熊吉,你——”肖堯繼續指示道。


    “誰在那裏?”樓下傳來一個中年男人的聲音,伴隨著一道手電筒射出來的強光:“有人嗎?”


    糟糕!是巡夜保安!


    眾人麵麵相覷,目光均是搜尋著合適的藏身地點。


    那保安的足音和手電筒強光接近得很快,小熊當機立斷,躲進了……女廁所。


    肖堯下意識地伸手去拉沈婕的手,卻莫名拉了個空。來不及多思考,他在走廊盡頭的窗沿上兩手一撐,翻了過去,輕輕地落在窗外延伸出來的一小塊平台上。


    接著,沈婕也翻了出來,兩個人緊緊地挨在一起,把頭壓低在窗沿之下。


    光是往下看,腿就要發軟了,肖堯下意識地閉了閉眼。


    “糟了,鬱璐穎和……周琦呢?”肖堯小聲地問。


    沈婕沒有說話,肖堯睜開眼睛看向她,隻見少女把右手食指豎起來放在嘴唇上,用口型比了一個“不知道”。


    保安粗重的腳步聲和惱人的強光手電筒已經在校長辦公室的這一層晃來晃去了,肖堯屏住了自己的呼吸。


    幸好,幾分鍾以後,那腳步聲和強光便漸漸遠去了。


    “走了嗎?”沈婕用極為輕微的聲音問道。


    “保安應該走了。”肖堯跪在窗台外麵,小心翼翼地探頭朝走廊裏看去:“應該。”


    “走。”沈婕當機立斷道。


    肖堯和沈婕重新從窗戶翻進走廊裏,鬱璐穎已經架著人事不省的周琦從陰影裏走出來了:“快走吧,小熊呢?”


    “女廁所呢。”肖堯問:“嚇死我了,你剛帶著周琦躲哪兒去了,那麽大倆活人,那保安瞎啊?”


    鬱璐穎沒有回答肖堯的問題,三人把小熊叫了出來,便匆匆地下樓離開了“鍾書樓”。


    沒有去操場,而是從學校後麵廢棄的小職工車棚爬圍牆。


    牆的高度並不高,從車棚頂爬,對沈婕來說很輕鬆。


    鬱璐穎仗著人輕腿長,也順利地爬了上去。


    肖堯以前沒有爬成功過,今天居然鬼使神差地輕鬆登頂,也不知道是因為共享鬱璐穎狀態的緣故,還是在殿堂裏積累戰鬥經驗的成果。


    要把小熊和昏迷中的周琦拉上來並不容易,幸好他們人手多。


    接著,沈婕第一個輕盈地跳下牆頭,然後幫著鬱璐穎下來。


    鬱璐穎和沈婕一起托了肖堯一把,肖堯站定以後,從小熊手裏接過了周琦,最後才把小熊抱了下來。


    又站在了燈紅酒綠的馬路上,肖堯這才感覺活了過來——或者說,重新找到了真實感。


    “我們真的從鏡子裏出來了,對吧?”肖堯問了一句自己都覺得有點傻的話。


    他檢視著自己的身體——此時此刻,肖堯才發現,沒有受傷的軀體,真是美好!


    這是在平常的生活中很難得到的感悟。


    負傷的右手和右臂又充滿了活力,頭上的傷,肚子裏的內傷,以及在殿堂內受到的所有損傷,全都無影無蹤了。


    真真正正叫作一個“滿血複活”。


    鬱璐穎上身著一件束腰的女式白襯衫,斜肩挎著棕色的書包,下身穿水藍色的緊身牛仔褲,高腰的設計把她的大長腿顯露地一覽無遺,平日裏披散的長發被紮成一個高高的馬尾,腳上還是萬年不變的雪白運動鞋和素白棉襪——這是周六早上在學校門口見到她時候的裝束。


    說來也巧,沈婕同樣把頭發綁成了高馬尾,斜戴一頂鴨舌帽,著黑色的露臍裝和卡其色的鬆垮闊腿褲,長長的褲腿覆蓋在鞋底足有10cm的白色老爹鞋上,隻露出一個鞋尖。


    肖堯很高興沈婕的限量版鞋又回來了。


    少女們的身上也同樣看不出任何傷勢,衣物幹淨整潔無破損。


    如果不是沈婕和鬱璐穎一人架著一邊的,昏迷中的周琦,肖堯甚至要開始懷疑,鏡中所經曆的一切,是不是一場夢境。


    “廢話,鏡子都被我敲碎了,當然是真的出來了。”熊吉接話道:“另外我得先趕緊回家了,我出來就是打瓶醬油的,這都幾點了,回去我要被罵死了。”


    “哎,那今天咱們的事,你可千萬不要到處去說啊。”肖堯不放心地叮嚀道。


    熊吉一邊走,一邊舉起一個ok的手勢,隻留下一個瀟灑的背影。


    “我叫了車送周琦去醫院,你和肖堯去找鬱神父吧,把我們遇到的事情告訴他。”沈婕放下自己的手機。


    鬱璐穎點了點頭。


    這條路偏僻不好找,沈婕和鬱璐穎攙著周琦往大路上走,肖堯卻三步並做兩步上前,從鬱璐穎手裏接過了周琦的胳膊:“鬱璐穎,你先去堂裏找你舅舅,我送沈婕和周琦上車就過來。”


    鬱璐穎狐疑地看了看肖堯,點頭道:“好,你們多當心點。”


    肖堯陪著沈婕把周琦駕到了大馬路上,在一處顯眼的路牌下等約好的車。


    少年與少女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不知道為什麽,肖堯總覺得,自從離開鏡中世界以後,沈婕對他的態度就變了許多。


    該怎麽形容呢?客氣,友善,疏遠,禮貌,冷淡,公事公辦……?


    就好像,夢醒了一般?


    “肚子有點餓啊……”肖堯沒話找話說:“伱餓不餓?”


    “先吃點巧克力?”沈婕從褲兜裏摸出一條“歌帝梵”的黑巧克力,塞進肖堯的兜裏:“我還好。”


    “這好像是被我們一起喝掉的那條……”肖堯說。


    “嗯,是的。”


    一輛急救車悄無聲息地停在了他們三人身邊。


    肖堯一邊幫著沈婕把周琦交接給車上的醫護人員,一邊裝作不經意的口氣問道:“說起這巧克力……咱們先前在……去親子教育中心的路上說的話,都還算數吧?”


    沈婕一邊把周琦的頭擺正,一邊口氣淡淡地問道:“什麽話?”


    “就是……我們一起喝這條巧克力的時候說的……”肖堯的心向下一沉:“就是什麽……米國社區大學啦,mba啦……女……女婿接班人啦,打拚成國王啦,什麽什麽鬼的。”


    “等我一下,我跟車走。”沈婕跟司機說了一聲,接著轉頭對肖堯說:“我會找機會跟爸爸說的。”


    “就是說,都還算數?”肖堯幫著醫護人員一起把周琦的擔架輕輕放下。


    “嗯。”沈婕點頭,比了一個打電話的手勢:“走了啊,電話裏再說。”


    肖堯想要抱她一下,少女卻一躬身鑽進車裏,醫護人員“砰”一聲推上了兩扇門。


    周琦生死未卜,送她就醫是人命關天的大事,肖堯自然不好在這個時候夾雜不清,隻好敲了敲玻璃:“路上當心啊,有什麽事情及時給我打電話啊!”


    沈婕沒說話,隻是點了點頭,然後救護車便啟動了。


    肖堯站在原地不動,一直目送著那拉著警笛的救護車消失在夜幕下。


    他希望沈婕能回頭再看他一眼,揮揮手也好,可是少女卻完全沒有回頭。


    肖堯悶悶不樂地往教堂方向走,一路上心裏都有點堵得慌。


    這女人怎麽老是這樣啊?


    肖堯打開和沈婕短信往來的信箱,又關上,打開,又關上。


    趕到教堂,遠遠就看見教堂的邊門虛掩著,溫暖的光從縫隙中灑了出來。肖堯輕車熟路地走進去,上了二樓,沒有敲門便推進了鬱神父的辦公室。


    “你說的是這樣嗎?”鬱神父右手拿著一支鉛筆,在一張a4紙上畫著什麽,身邊的紙簍裏已經躺著好幾張廢紙團。


    畫完後,鬱神父把這張a4紙豎了起來。


    “對,差不多就是這樣了。”鬱璐穎點頭確認道。


    肖堯定睛一看,那張紙上畫著的,不就是姚老師痛毆自己時,身後所出現的那個虛影嗎?


    姚老師的……精神堡壘?


    “這,這不是姚老師背後的那個……”肖堯結結巴巴地說。


    沒想到鬱神父還是個小畫手,雖然不能說全然一模一樣,也和那個形象七八不離九了。


    “果然是牠。”鬱神父歎氣道。


    “他?誰啊?”肖堯莫名其妙道。


    “你們在姚先生的陰影背後看到的形象,很像《所羅門之鑰》裏描述的,惡魔阿斯摩太的形象。”


    “惡魔?”“阿斯摩太?”肖堯和鬱璐穎同時發問。


    “阿斯摩太不知道嗎?聖經裏有的呀。”鬱神父口氣有點急躁。


    “有……有嗎?”鬱璐穎眼神迷離地問道,她的舅舅則抓起辦公桌上跟磚頭一樣厚的書,作勢要扔過來:“叫你平時多讀經,就是不好好讀!”


    “哎,別扔別扔,”肖堯雙手伸在身前搖了搖,挨著鬱璐穎身邊坐下:“能不能給我解釋一下到底在說什麽啊?還有,您能不能告訴我,現在周幾?”


    “周六,”鬱神父說:“你和小沈隻進去了三個多小時。”


    “這怎麽可能?!”肖堯驚叫道:“我感覺我們在裏麵待了兩天還是三天!”


    “是有些奇怪,我也解釋不了,”鬱神父道:“我記得你今天上午在錢櫃的時候,隻進去了不多時,出來的時候就中午了吧?你是這麽跟我說的吧?”


    “嗯……”肖堯陷入了思索:“其實我也不能很確定,也許我在情趣酒店房間昏迷的時間比我想象得久?”


    “能不能靠譜一點!”


    “情趣酒店?”鬱璐穎的臉轉向肖堯。


    “別吵別吵,一件一件事情來。”鬱神父低頭,伸出兩隻胳膊:“裏麵時間流逝速度的事情晚點再討論,穎穎說你們把姚老師的影子給砍了?”


    “不是我砍的,是小熊砍的。”肖堯如實回答道。


    “你們怎麽能把人家的影子給砍了呢?”鬱神父雙手抱住頭。


    “不是我砍的,”肖堯複讀道:“所以說砍了影子會發生什麽事?我正要問您呢。”


    “不知道。”鬱神父兩手一攤。


    “不知道你在急什麽?”肖堯不解。


    “但肯定沒好事。”鬱神父說:“影子也是一個人完整人格的一部分,一個人的影子被消滅,我不知道在他身上會發生什麽事。”


    “是不是就像我們華夏人說的,三魂六魄少了一魂二魄?”肖堯有點懂了。


    “你非要這麽理解的話,也行吧。”鬱神父說:“欲望也是一個人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如果一個人完全沒了欲望,會變成什麽樣?所以……”


    “白騎士又是誰?”“所以阿斯摩太到底是誰?”兩位男士同時向對方提問了。


    “你先說你先說。”肖堯抬了抬右手。


    “阿斯摩太是聖經當中出現過名字的遠古惡魔之一,”鬱神父解釋道:“也是《所羅門之鑰》當中描繪的地獄72柱魔神之一。”


    “這麽屌……”肖堯咂舌道。


    “通常認為,阿斯摩太代表的是七罪宗當中的‘色欲’。”


    “那倒的確是挺貼切的,”肖堯想了想說:“難道姚老師是魔鬼?”


    “放屁,”鬱神父翻白眼道:“人怎麽可能是魔鬼?隻有魔鬼進入人的心……”


    “原來是這樣啊。”肖堯想起了姚老師痛揍自己的時候,那個他身後的黑影所說的話,好像是明白了點什麽:“所以,姚老師果然也是受害者嗎?”


    “小子,”鬱神父十指交叉,眼睛死死盯著肖堯:“把你和小沈進入鏡子以後所發生的事情完完整整告訴我,每一個細節都不要漏掉,穎穎這邊知道的已經都告訴我了。”


    “好的。”肖堯便開始從他們進入學校裏的鏡子開始講起,先是怎麽從情趣酒店的迷宮中脫出,又是怎麽被賽克爾打倒送進水牢,他們又是如何脫出,如何見證了周琦的回憶並聽到了姚老師的懺悔,又是如何“擊敗”了巨化的賽克爾,為白騎士所救,在白騎士的指引下去親子教育中心找鬱璐穎,與鬱璐穎戰鬥的全過程,原原本本講了一通,隻是省略了自己和沈婕有關“mba”的那一塊約定,以及(在鬱神父的要求下)省略了姚老師的懺悔具體內容。


    鬱神父在聽肖堯講述的過程中,一直拿著筆在本子上速記,時不時評論幾句,或者是提問。


    “你是說小沈覺醒了血……呃,瑪麗一世女王的堡壘?”鬱神父喃喃自語道:“這也太不可思議了吧,小沈又不是教友?”


    “後麵的事情,鬱璐穎應該已經都給你講了。”肖堯說。


    “原來你們在把我救出來以前,經曆了那麽多危險!”鬱璐穎感歎道:“肖堯,真的是苦了你……和沈婕姐姐了。”


    “應該的。”肖堯說。


    鬱神父一直在本子上塗寫著什麽,然後忽然把筆一丟:“你說的這個白騎士……他知道我,對吧?我始終覺得,這個人……不管他到底是什麽吧,恐怕,不是善類。”


    “我也這麽覺得。”肖堯脫口而出,表示讚同。


    “舅舅,肖堯,你們為什麽這麽想?”鬱璐穎不解道:“他可是我們大家的救命恩人。”


    “客觀上看是這樣,”肖堯苦笑道:“可是這個世界上的事情沒有這麽簡單的,白騎士身上的疑點實在是太多了,還是不要過早下結論為好。


    “有什麽疑點?”鬱璐穎還是很不服氣。


    “你們這些女人都好天真……”肖堯搖了搖頭。


    “們?都?”鬱璐穎嘟起嘴巴,不說話了。


    “鬱璐穎,你看,這是什麽?”肖堯從口袋裏拿出沈婕給他的那根黑巧克力,在鬱璐穎眼前晃了晃。


    “是巧克力嗎?”鬱璐穎說。


    “這根巧克力,我和沈婕在來親子教育中心找你的路上,已經把它喝完了。”


    “為什麽是喝?所以呢?”


    “但是現在,它還好端端地在我手裏,我們可以再吃它一次。”肖堯撕開了巧克力的包裝。


    “你到底想說什麽?”鬱璐穎不解:“裏麵的任何變化都不會實際帶到現實裏來啊,你剛發現嗎?”


    “可是白騎士的馬踢傷了周琦,”肖堯歎道:“那道傷口卻帶到了現實世界,你不覺得很可怕嗎?再想想那把可以輕易消滅姚老師影子的劍……”


    “這……”鬱璐穎沉默了:“確實……有點……”


    “你這豬腦子到底是怎麽當上學霸的,書呆子!”肖堯忍不住揶揄道。


    “你——!”鬱璐穎的眼圈紅了:“本領強就一定是壞人嗎?!”


    “好了好了,別哭呀,逗你玩的。”肖堯有點慌。


    “誰說我要哭了!你白癡啊!”鬱璐穎繼續嘴硬。


    鬱神父好像完全沒有聽見二人的對話,隻是用自己的指節敲擊辦公桌的台麵,發出了“篤”“篤”的聲音,三個人陷入了短時間的寂靜。


    “鬱璐穎,”肖堯開口道:“都快11點了你還不回去,你媽不得發瘋啊?”


    “你以為呢,”鬱璐穎撇嘴道:“是舅舅一直在幫忙打掩護,所以我今天就不回去了,在教堂過夜。”


    “那我可得回去了,”肖堯挪了挪屁股:“鬱神父,我是真的累壞了,而且我奶奶也應該快發飆了……”


    鬱神父沒有說話,隻是托著腦袋,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


    “篤,篤,篤。”


    “肖堯,我送你出去吧。”鬱璐穎站起身來,代替他的舅舅盡地主之誼。


    “鬱神父您也早點睡,別太鑽了,”肖堯站起來,趨前兩步,把手中的黑巧克力放在神父的辦公桌上:“該吃點吃點,補充補充能量。”


    “篤,篤,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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