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麗華回來的比原計劃早了三天。


    這次的南棒國朝聖團價格確實極為低廉,隻是……說是朝聖,一半的時間都是購物環節,著實令人不堪其擾。


    剛好,學校那邊出了點急事,鬱麗華便匆匆忙忙訂了最近的機票回了國。


    這下子,低價團的優勢也蕩然無存了,這都什麽事啊。


    進門之前,鬱麗華就注意到了鞋架上的那雙運動鞋。


    鞋看著像挺新,但如果是弟弟的,有點小了。如果是女兒新買的,那就大得跟船一樣了。


    她伸手想要拿起鞋來看看,又聯想到方才電話裏,女兒的慌張語氣,似乎想到了什麽,伸出的手觸電般縮了回來。


    鬱麗華一個趔趄,晃晃悠悠地扶住了牆,皺著眉頭繼續盯著那雙……男鞋。


    身前的木門被打開,鬱麗華轉過頭,看到的是女兒蒼白的臉,還有硬堆出來的笑容:“媽媽~”


    她的女兒鬱璐穎,伸出微微顫抖著的雙手,提起了門邊的行李箱,又接過自己左手所提的袋子。


    “這麽多麵膜呀,”鬱璐穎一邊往屋子裏走,一邊朝袋子裏看:“夠用三年了吧?”


    鬱麗華沒有理她,沉著臉走進了房間。


    窗簾後麵,應該是藏不住一個大活人的。


    餐桌上的菜罩底下有好幾個菜,挺豐盛,但每個菜都所剩不多。


    “媽媽,你吃過了伐?”


    “吃過了。”


    洗碗池裏,果然有兩副碗筷。


    床鋪和沙發幹淨整潔,不是三兩下能收拾好的。


    往好的方麵想,是什麽都沒有發生,往不好的方麵想……


    不可能的,那畢竟是我教養的女兒。


    鬱麗華拉過手提拉杆箱,放倒在床前,蹲下身打開。


    她的眼睛在床底打了個轉,那裏堆滿了箱子和雜物——不可能有人。


    那麽,就隻剩下一個地方了。


    鬱麗華從箱子裏取出兩件外套往穿衣櫃走去的時候,眼角的餘光瞥見女兒的神情,在內心歎了一口氣。


    她深吸了一口氣,大力打開了衣櫥的門。


    裏麵掛著的衣物有些許動過的感覺,但是除了衣物再無其它。


    總不至於跳窗戶吧?


    鬱麗華的餘光瞥見了女兒嚇得花容失色的臉。


    媽媽就如此的令人恐懼……?


    衣櫥中的落地鏡裏,映出了一張滿麵愁容的臉。


    短發,疲憊,嚴厲,形容枯槁,一張中年婦人的臉。


    鏡子裏,又映出了另一張長發的,年輕的臉。


    那麽年輕,那麽靚麗,無需化妝也不用麵膜,滿溢的膠原蛋白,好像咬一口就會流下來……


    是當年自己的模樣,太像了。


    “媽媽,我可想你啦。”身後的少女抱住了自己的腰。


    鬱麗華轉過身,也將女兒擁在了懷裏,輕輕摸著她的頭。


    “我也想你。”鬱麗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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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才剛回來,就要走啊?”鬱璐穎說。


    “嗯,得馬上到學校去。”鬱麗華穿上高跟鞋,拎起了自己的包:“學校事急,我可能回來比較晚,你睡覺之前檢查好門,窗戶,煤氣的開關……”


    “知道啦知道啦。”少女說。


    鬱麗華漫步下了一層,聽到樓上自家關了門,又輕手輕腳地上了兩層樓,拐進一處陰影,站定。


    她拿出一包藍色的愛喜,打開,抽出一根又細又長的煙,隨手捏爆過濾嘴裏的爆珠。


    我就是為了捏這個爆珠才抽的這個煙,鬱麗華想。


    鬱麗華打了幾次都沒有打著火機,樓下自家的家門卻已經被推開了。


    一個瘦高的身影從裏麵快步走了出來。


    “肖堯。”門關上後,鬱麗華出聲喚道。


    那黑影渾身一抖,撒腿就跑下了樓。


    鬱麗華也沒有去追,隻是把自己的煙點著了。


    可那人影跑出沒多遠,居然又慢慢爬了上來。


    “鬱璐穎媽媽?是你嗎?”少年怯生生地喚道。


    鬱麗華把一口帶著薄荷的煙吸引肺裏,又慢慢吐了出來。


    她從陰影處走出來,借著慘白的樓道燈看著肖堯。


    “喝杯咖啡吧?”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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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馬迭爾咖啡館,是一家頗有曆史的老店,就在旁邊的商業舊街上,雖然單品並不豐富而且價格頗高,但憑借那種old money式的倨傲,華洋互兌的儀式感,還是吸引了周圍很多白領和居民的光顧。


    “一杯焦糖瑪奇朵,不加糖。”鬱麗華把煙頭掐滅在煙灰缸裏。


    “阿姨,我就不喝了,我不喜歡喝咖啡。”肖堯拘謹地說:“主要還是想和您聊一下。”


    “行,聊吧。”鬱麗華靠在了椅背上:“對了,你剛才到底藏在哪兒了?赤腳爬窗戶外麵去了?”


    “這……”肖堯沉吟了幾秒,沒有正麵回答她的問題:“阿姨,您不要怪鬱璐穎,她沒有錯,都是我死纏爛打她,硬跟著她進的家門……”


    “我為什麽要關心是誰的錯?”鬱麗華彈了彈煙灰,露出一個稱不上友善的笑容:“上學期,我去你們學校,希望學校采取有效的措施,能讓你離我女兒遠一點。但是你們林主任和姚老師都很維護你,最後讓你寫了個保證書了事。”


    眼前的少年臉白了白。


    “就今天的事,如果我再去學校,你覺得林主任會不會考慮同意的上次的建議——”


    “阿姨,這就是我想和您談談的原因,我想請您允許鬱璐穎自己選擇和誰做朋友。”肖堯坐直了身子,朗聲說道。


    鬱麗華捂著自己的眼鼻,一邊搖頭一邊笑了起來。


    “選擇伱是嗎?行了,”笑完以後,鬱麗華的身體前傾,十指相扣兩肘放在了桌麵上:“我也就直奔主題了——你現在還是學生,應該把主要精力放在學習上。等到上了大學,畢業進入社會,感情成熟了以後,再回頭來看……”


    自己無趣又陳腐的說教被眼前的少年打斷了:“鬱璐穎是班級第一,年級前十,而且以我對她的了解,就算她真的談戀愛了,也不會影響學習——”


    “我女兒當然能權衡好利弊。”鬱麗華點頭:“謝謝。”


    後麵半句“謝謝”是對侍者說的,她接過咖啡,輕輕抿了一口:“所以我說的不是她,是你。”


    “我?”麵前的少年露出困惑的表情。


    “鬱璐穎是班上第一,而你是倒數第一……”


    “倒數第二。”肖堯糾正道:“倒數第一是張嘉龍。”


    “據我所知,你快留級了吧?”


    “沒有這回事。”


    “你從上學期開始就劣跡斑斑,讓你們姚老師很是頭痛,多次翹課逃學,上網吧打遊戲,不交作業,甚至還有……騷擾女生,也就是我們家鬱璐穎。如果要不是你們學校習慣性護短,你早就吃處分了,”鬱麗華又靠回在椅背上:“我說的,都沒錯吧?”


    “所以,您覺得我的情況鬱璐穎會不知道?”少年的雙手緊緊捧著那杯清水:“她有能力權衡利弊,您自己說的。”


    “你是想說我女兒愛上你了?”鬱麗華額角的青筋暴起,第二個“你”字咬得極重,語氣裏全是不可置信:“所以,你想說服我不要阻攔?!”


    “一個女孩子如果總是獨來獨往,那麽她有一天愛上什麽樣的人都不奇怪。”肖堯好像下定了很大的決心,開口道。


    “女孩子在這個時候就不該愛任何人!”鬱麗華憤怒地一掌拍在桌麵上,引得周圍客人和服務員注目張望。


    她也自知失態,沉默了一會,才又開口。


    “要是教會裏的男生,我也就眼開眼閉了……”


    “如果真的是因為這個的話……”肖堯脫口而出。


    “你也入教嗎?沒有意義的,”鬱麗華道:“根基不穩,為了結婚假意歸信,不過是走個形式罷了,將來你的人生態度,對於婚姻的態度,依然是外教人的思維,這會是一個很大的不穩定因素。”


    “阿姨,您想得也太遠了吧,”肖堯的脖子漲紅了:“我們還隻不過是高中——”


    “是的,還隻不過是高中生,婚姻什麽的都太遙遠了。”鬱麗華的眼神越過了肖堯的背,投向了未知的虛空:“所以,隻要盡情去戀愛就可以了,至於造成了什麽後果,將來要承擔什麽責任,那都不是你需要考慮的,這就是青春的味道,對吧?”


    “不是這樣的,阿姨!”少年看起來有些生氣了:“您的想法太偏頗了。”


    “哦?”鬱麗華饒有興味地把目光重新放在了肖堯臉上。


    “首先!您搞血統出身論,符合教理嗎?”肖堯語氣有些激動:“階層固化,拒絕和新來者通婚,故步自封,圈地自萌,如何吸收新鮮血液,如何發展?不管在哪裏,下一代,永遠才是未來……”


    鬱麗華看著肖堯義正言辭的樣子,有些愣神:“這些話是你自己想的,還是鬱璐穎教的?”


    “當然是我自己——”


    “也是,鬱璐穎應該也說不出這些話。”鬱麗華點了點頭:“我開始理解,我女兒為什麽唯獨會喜歡你了。”‘你’字依然咬得很重。


    “什麽,喜歡?……”肖堯一呆。


    “我承認你說的都很對,我甚至有點開始欣賞你了。”鬱麗華的目光稍微柔和了一丟丟:“對了,你的父母也不在一起了?”


    這突如其來的話鋒一轉讓肖堯有些猝不及防:“是的,您怎麽什麽都知道?”


    “抱歉,我無意揭別人的傷疤,”鬱麗華輕聲道:“但我有個同事是做社會科學的,她跟我說過,有統計表明,如果一個人的原生家庭婚姻不幸的話,不僅他的婚姻不幸的概率會提高50%,他周圍的朋友也容易受到影響——我不能再冒這個險了。”


    “阿姨,”肖堯捏緊了自己的拳頭:“每個人都是獨立的個體,事在人為,人的自由意誌是很重要的,不能簡單的用概率來代表……”


    “那麽,你是不是想和我說,你已經想好了要怎麽娶她,要怎麽給她一個安心穩定可靠的未來,而且無論是貧困,疾病,還是任何事情,都不會離開她嗎?”鬱麗華搖晃著喝幹的咖啡杯,語氣中竟然有了一絲醉意。


    “……”少年沉默了:“我不知道。”


    “嗬。”鬱麗華輕歎了一聲:“算你誠實。”


    “如果是在兩個月前,一個月前,我都會毫不猶豫地說是,”少年遲疑著開口了:“但是現在,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將來會是如何,所以也不能隨便許諾,但是,我仍然不想失去鬱璐穎這個朋友,而且……而且,我相信她也,她也……”


    “看來你真的有認真思考過,對吧?”


    還沒等肖堯接話,鬱麗華又輕笑了起來:“真是的,我和你說這些幹嘛?如果是別的女生的家長,根本不會和你說這些。”


    “是的,阿姨,”肖堯真誠地說:“所以我也很感謝您,謝謝您願意和我說出您的顧慮和看法,也謝謝您願意聽我說那麽多……”


    “行了,毛都沒長齊的小子,”鬱麗華一揮手:“告訴我,我不在國內的這兩周,你沒欺負鬱璐穎吧?”


    “絕對沒有,”肖堯舉起右手向天:“相敬如賓!——啊不是,呃,我的意思是……”


    “行了,回去吧。”鬱麗華站起身來:“不早了。”


    肖堯依然坐在位置上,猶疑了幾秒鍾:“阿姨,我還有話想說。”


    “哦?可以,你說吧。”鬱麗華揚了揚眉毛,重新坐了下來。


    “我有一件事情想要拜托你,”肖堯低著頭說:“趁你不在家,偷偷跑到你家來,是我不好,您想怎麽怪我都可以,我隻希望您能答應我,這次不要再打她了。”


    “誰和你說我打她了?”鬱麗華的臉又沉了下來,嗓門提高八度。


    “……”


    “算了,還能有誰。”鬱麗華苦笑了一下:“我知道了。”


    “您答應了?太好了!”肖堯高興地說:“還有,我今天跟您說這些,也是想了好久了。其實鬱璐穎在學校裏,朋友並不是很多,男生朋友除了我就幾乎沒有了,這段時間您不在,我覺得她整個人的狀態都好了不少,很輕鬆,不管是在學校裏還是在——”


    “看來,不隻是今晚,你們這段時間一直都在一起吧?”鬱麗華幽幽地問道。


    “不是不是,主要是在學校的狀態……”肖堯連連擺手,意識到自己有些得意忘形了。


    “肖堯,你是不是覺得我給你臉了?”鬱麗華的語氣重新冰冷了起來,眉毛也擰了起來:“你已經想插手我們母女關係了?她還沒嫁你呢!”


    “阿姨,您誤會了,我沒有這個意思——”


    “沒有這個意思,是什麽意思?”鬱麗華怒氣衝衝道:“你的意思是,我女兒巴不得我不在家,我不在我女兒就快活?!”


    “阿姨,她沒這麽說,您千萬別這麽想。”肖堯雙手抱住了自己的頭。


    鬱麗華把一張百元大鈔放在麵前的桌上,站起身,推開了咖啡廳的門。


    一陣風鈴聲伴著夜風而來,讓鬱麗華感到了一絲清醒。


    她深吸了一口氣,沒有回頭,徑直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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