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路狂奔到吏部衙門裏。


    未到下衙時間,吏部各個署衙正熱火朝天地忙碌著。


    有小吏於院內穿梭,呈送文書往各個署內。


    時而從外頭進來幾個行色匆匆的辦事官員,直奔文牒處遞交所屬衙門當月的考核評估卷。


    東邊最大的一間衙署便是尚書所在的衙署,裏頭又分了八處機要處,進進出出忙碌的官員多,卻都保持著安靜。


    此刻大門正大敞著,宋拓往裏望了望,未瞧見尚書,卻能看見幾個機要錄事在裏頭忙碌走動的身影。


    一個小吏捧著蓋了戳的公文從裏走出,宋拓一眼就認出那便是新鮮出爐的任職令。


    任職令一出尚書署,自有其他署衙接手,很快被套上信封送往各處,小小的信封內,便裝著一位官員未來的仕途之路。


    無人大聲喧嘩,他所見一切皆井然有序。


    無論來人官職高低,一腳踏進吏部便需按嚴格的流程步驟進行,嚴謹安靜的氛圍叫人不自覺心生敬畏。


    宋拓在院子裏杵了好半天,竟都未有人搭理他半句。


    他本是帶著一腔怒火而來,急著想見尚書當麵陳情一番他為國報效的抱負,想請他再三思量,收回先前對自己的任命。


    可當他麵朝著東邊尚書的衙署時,鼓起的勇氣卻消失殆盡,無論如何也挪不動腳了,嗓子就像被泥沙堵住似的發不出聲。


    吏部,朝廷重地,權柄赫赫,若今日的他在此地喧嘩鬧事,等待他的也許是被轟出去,也許是被嚴懲。


    要麽便忍氣吞聲,若想討說法,便要承擔後果。


    他想到身後還有侯府,還有祖母,眸光便沉了下去,轉身離開了吏部衙門。


    從吏部離開,他也未回府,而是去了酒樓借酒消愁。


    整整一下午,他坐在桌前喝著悶酒,眼神卻漸漸冰冷陰沉。


    一切好似是從他丁憂回府開始的,侯府就像中邪一般頻頻出事。


    先是映雪被逐出府,接著祖母數次犯病身子骨江河日落,峰兒也犯了錯被族裏除名,他自己差事旁落,如今竟落個宮廷泥瓦匠的新職。


    不過是月餘時間,他從一個行事灑脫,敢做敢為的大丈夫,變成事事束手束腳的懦夫。


    他既接不回他的女人,也護不住他的兒子,新差事給了他巨大的恥辱他卻無可奈何,且他家宅不寧,韋昌那頭還逼著他寫罪己書。


    他一杯接一杯酒罐下肚,思索為何他會陷入如此境地?處處碰壁,處處受掣肘,未有一日是順心的!


    快日落時,他才拖著疲憊的腳步回侯府。


    一進大門,門房上的婆子就跑來催說:“侯爺,您可算回來了,老夫人一早就讓艾媽媽到處找您,一下午艾媽媽過來問了幾趟,您趕緊去棲遲院,老夫人許是有要緊事找您。”


    “知道了。”


    宋拓眼都未抬,死氣沉沉地應著,抬步往內院走去。


    走到棲遲院門口的拱門,他裹足不前。


    差事既定,見了祖母他是說還是不說?


    祖母一直盼著侯府興旺,前些日子他也答應了祖母定要好生去周旋差事,若祖母知道他的新差事是園林署這等邊緣衙門,定會受不了刺激。


    上回府醫說了,若祖母一旦倒下,便比上回還要嚴重,一切便成了他之過。


    倒不如讓母親去和祖母說,朝廷任命非他能左右,祖母得知後若有個好歹也是母親行事不穩妥造成的,與他無關!


    如此想著,他便麵無表情地進了棲遲院。


    他自問曾經心懷坦蕩,行事光明磊落,可從今日起他卻是再也不想磊落行事了,凡事要先為自己做計較!


    他自己若都不為自己著想,誰還會為他著想?


    祖母垂垂老矣,指望他母親嗎!母親莫說幫襯他,隻會害的他境況舉步維艱,每況愈下。


    今日若非母親叫了韋昌來,他何至於被韋家要挾!上次若非母親替他做主,他也不會被迫寫下那封罪己書,他心頭實恨,恨不能斷絕了關係,卻囿於孝道,隻能將那股恨意埋在心頭。


    他去上房見老夫人,差事一事他閉口不提,隻跟老夫人說是已經在托人打點此事了。


    老夫人總覺得今日孫子臉上神情不對,問了幾次,他卻直說無事。


    她還有旁的話要囑托,便也未顧上深究。


    “你看映璿如今行事,可有把祖母放在眼裏?她到底是你的正妻,你若連你的妻子都馴服不了,何談振興侯府?既然韋大姑娘都出了府,你為何不搬回翠雍居?”


    “你上回雖然把她哄了回來,可我瞧她卻根本未打算幫著你去韋二那遊說,說白了,她心裏對你還有怨氣!”


    “別看她整日表現的毫不在乎,隻要她是個婦道人家,就不可能不渴望家裏爺們兒的關懷,你都把人哄回來了,就別再日日晾著她,你好生哄著她,叫她日日美滋滋的,侯府的局麵就會大不一樣,她就不會再存了私心。”


    宋拓沉默地聽著,也不吭聲。


    直到老夫人說出一句,“你們成婚七載,都未有自己的孩兒,旁人不知,祖母卻是心知肚明,你根本未碰她!你如此晾著他,怎叫她對侯府死心塌地?”


    宋拓猛站起來,嘴角動了動,卻是說了告辭的話,“祖母,您好生休息,孫兒今日在外為了差事應酬,吃了不少酒,渾身難受的緊,有些支撐不住了,先回去歇會兒。”


    老夫人本來準備了一大籮筐的話,但看他確實神色不佳,隻能無奈地揮了揮手,讓他下去了。


    等宋拓走了,她叫來艾媽媽,“你可打聽了?今日侯府發生何事了?”


    艾媽媽一臉正經嚴肅地搖頭,“問了,未聽說有事,您且放寬心,侯府一切都好。”


    老夫人鬆了口氣,“那就好。”


    她垂著眼皮子,疑慮重重地道:“拓兒今日好似一下子沉默寡言起來,想必是經曆了這些事,終於褪去浮躁,變得穩重了。沉穩些是好事,可我總感覺他十分陰鬱,哪裏不對勁,他以前心裏一向不藏話,我隨口問問便說了,有什麽拿不定主意的也與我商量,今日卻是一言不發,叫人摸不透他的心思。”


    “您放心吧,侯爺小事上不計較,實則心裏有譜的。”艾媽媽道:“為今之計,還是您的身子骨最重要。”


    老夫人卻有種說不出的感覺,十分不安,“拓兒眼下的樣子很不對勁,很不好,我說不上哪裏不好,還是得早些催促他從斑斕院搬出去,兩口子成日麵和心不和,韋二的人脈何時才能用上……等他差事定了我才能心安。”


    艾媽媽道:“您也不能勸說的太明顯了,先前您和侯爺都把希望寄托在峰哥兒身上,時時處處都想著他,現在瞧著峰哥兒不那麽聽話又轉頭催著大奶奶和侯爺生養一個,大奶奶又不是傻子,總得先讓侯爺捂捂大奶奶的心。”


    “也是。”老夫人煩惱地說:“映璿就是太精明了,表麵功夫根本打動不了她,太著急倒顯得做事不講究,還是得徐徐圖之。”


    艾媽媽心頭腹誹,你做事啥時候講究過。


    要不是老夫人生了婦科上的毛病,心頭惱怒之下怨怪了峰哥兒,恐怕這時候還想著給峰哥兒鋪路呢,說白了老夫人就是最自私自利的人。


    她成日說多麽喜愛峰哥兒,卻也隻是把他當成個能振興侯府的繼承人,根本沒從心裏真的疼愛過這個孩子,要真疼愛到骨子裏也不會輕易就怨惱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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