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盒打開,菜色豐富,主食是幾塊烙得酥香的胡餅。


    “玄奘也不知道在想什麽,還特特叮囑我,胡餅裏的油一定要放足了,生怕我扣你一口油水似的。”溫嬌看著那餅,隨口道。


    “為父沒福氣,與你親緣淡薄,都不知道你愛吃什麽,隻記得幼時家境貧寒,最饞西市老汪家的胡餅……”


    陳光蕊怔了怔,心緒紛湧如冰麵下的暗潮。


    任你雄心壯誌,滿腹籌謀,上躥下跳,喪盡天良。末了身陷囹圄之時,能惦記著你一心想害他之際所隨口說的一句話、給你送塊香甜酥軟的餅的,還是那個被你厭棄的、甚至差點害了性命的孩子。


    陳光蕊單撿出那胡餅,悶頭大嚼,嚼完一張,又去嚼另一張,嚼到差點被噎死,眼底也有了淚花:“江流兒他,是個好孩子。”


    十世修行的和尚,能不好嗎?看見路過一條的狗快死了,都能走街串巷化緣給湊一碗飯吃,何況還是自己俗家的親爹。


    溫嬌嗬嗬,不陰不陽地道:“那也是金山寺的法明和尚教得好,與你與我都沒有關係。”


    “是啊,他與你,與我都沒有多少關係了。”陳光蕊怔忪地抓了一把身下的稻草,又一根根的任由它們滑落指間,“滿堂嬌,我也曾對我們的前程有過無盡浮想。我知道,你這樣出身的小姐,不是嫁入皇家,就是做了世家婦。我這樣蓬門出身的,是十世修得的福氣,才僥幸娶到了你。可我身為丈夫,怎能矮自己的娘子一頭?所以才要時時刻刻拿出男子的款來,好不至於讓你瞧不起。”


    “哦,原是我的錯。”溫嬌微笑道。


    “金榜題名後,太上皇鳳池大宴進士,我排在隊伍的前頭。當時宮女捧著盛了清水的金盤上來,我見那水清澈見底,水麵上飄著的玫瑰花瓣又香又可愛,以為是湯,接過就喝了一口,便聽見哄堂大笑。”


    陳光蕊痛苦得渾身戰栗,捂住臉:“所有人,身後的榜眼、探花、其他進士,宮女、太監、王爺們,哦,還有太上皇他老人家。所有人都在笑我。是,我是黔首出身,幼時喪父,靠著寡母種地織布才拉拔長大。直到因為讀書好有了名氣,才得富家資助,養得起書童。我沒見識,不知道那是洗手的水。可我也是堂堂狀元郎啊,我靠著自己一榜之魁首,因為不識天家富貴,就被傳為笑談。被同年的公子哥們嘲笑是村夫,我的憤懣又有誰知?”


    “無人知,那是因為你不敢跟嘲笑你的人置氣。待回到自家裏,倒是可以跟自個兒的娘子陰陽怪氣。反正她嫁了你,就比你低賤,可以任你擺布而不用擔心再得罪哪個你得罪不起的世家大族,不是嗎?”溫嬌笑容淡去。


    陳光蕊抹去眼淚:“我也知道你跟著我受了委屈,我曾想著,要披肝瀝膽,勤懇為政,日後封侯拜相,好讓你不必依靠娘家,堂堂正正的因我而披上誥命夫人的服色。我想要我們的兒子錦衣玉食、輕裘肥馬,享盡世間富貴,做一位不遜色於任何世家公子的富貴兒。不再像我幼時那邊囊螢映雪,吃盡貧苦,被一群五陵輕薄兒嘲笑……”


    “可惜,滿堂嬌因為你的不平之氣而吃盡苦頭。而江流兒,他生來注定是要吃盡苦頭的。”溫嬌感慨道。


    如果陳光蕊不因為在別處受氣而存了對殷溫嬌的壓製之心,以殷溫嬌的排場,又怎會讓自己和丈夫被兩個船夫所欺?也就沒有了後來所有的劫難。或許唐僧十世輪回,注定要曆經那九九八十一難,好登上雷音寺求取真經,以無量功德,成就旃檀功德佛的果位,而不是安享尊榮,做一個逍遙無憂的公子哥。


    “倘若洪江口初見,我待江流兒親切些,是不是就能攔住他回金山寺,我們一家人是不是也不會鬧到今日這般田地?”陳光蕊喃喃道。


    “再重來一千次,江流兒也會選擇重歸佛門。正如你,自己受了其他世家公子的氣,卻隻會在我麵前做大丈夫,不想著我被你連累得吃了十五年的苦,而隻會嫌棄我已是空有家世卻失了貞潔的殘花敗柳,覺得拿住了我的把柄,可以盡情作踐。”溫嬌戳破他的妄想。


    她回憶著殷溫嬌的記憶,幽幽道,“未出閣時,滿堂嬌也曾期待過自己未來的夫婿。他必是溫柔體貼的伴侶,才華橫溢的知音,最重要的是,他一定得是一位有擔當、有正氣、有誌向的大好男兒。他會保護我,不使我經受半點風風雨雨。”


    “如果能重來一次,那隻繡球,滿堂嬌絕不會再拋給你。”


    說罷,她昂然離去。身後陳光蕊崩潰的笑聲不住傳來,她越聽,原本上揚的唇角越是忍不住顫抖。


    如果世家勳貴沒有聚斂大部分的財富與資源,讓平民子弟奮鬥多年後,好容易文壓群倫,躋身官場,卻發現隻是擠進了他們的起點,還要因為貧寒的出身而備受嘲笑。


    如果河清海晏,百姓富庶,沒有人會鋌而走險,為劫財而殺人。


    如果朝廷考核製度嚴謹,容不下有人冒名頂替,十五年而無人察覺……


    那麽殷溫嬌與陳光蕊的故事會不會擁有一個好的結局?


    這些,溫嬌不敢往深裏想,往深想,隻會覺得人世真苦。


    為了排遣胸中沉鬱,溫嬌輕輕哼著一首《鐵窗淚》,好恭送這個身體的前夫:“鐵門啊鐵窗啊鐵鎖鏈,手扶著鐵窗望外邊。”


    “外邊的生活是多麽美好啊,何日重返我的家園?”


    次日,陳光蕊因投毒殺子未果,被判徒刑十年。公堂之上,陳光蕊神色頹喪,目光木然,一語不發,狀如行屍走肉。


    六個月後,李阿蠻生下了陳光蕊的第二子,將他的身世寫在一方白綾帕上,塞到小嬰兒的繈褓裏。而後,她把嬰兒放在了張老夫人的家門口。張老夫人天降孫兒,大喜過望,整個人心胸開闊許多。將丫鬟們遣出去嫁了人,自己和剩下的老仆靠著陳光蕊留下的那車胡椒將此兒養大。十年之後陳光蕊出獄,給兒子取名陳素,不久後便遁入空門。後來陳素考取進士,做了個太平官,張老夫人也安享晚年,此為後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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