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孩子雖然年紀小,可口角鋒利,放在現代也是打辯論的好材料。


    溫嬌不覺微笑,他提到的《佛說父母恩重難報經》她正好讀過,此時此地用起來,簡直不要太應景:“小師父,你隻說了為人子女需要報答父母之恩,卻不曾說到,經文中還提到了別的。人人皆知子女需孝順父母,可子女為何要遵循孝道?自然是因為父母恩重難報。那,父母待孩兒有哪些恩,值得孩子一生孝順相報?”


    小沙彌不假思索:“除卻懷子辛苦之恩外,還有懷胎守護、臨產受苦、生子忘憂、咽苦吐甘、回幹就濕恩、哺乳養育、洗濯不淨、遠行憶念、深加體恤、究竟憐憫十種恩德。”


    溫嬌望向張老夫人,似笑非笑:“有恩才有報,佛家純善,卻也不是傻子。我聽聞,玄奘法師生母因被賊人脅迫,在誕下他之後,不得已將其扔入江水,而後被金山寺禪師收養方才哺育成人。他的生母對他有生身之恩是以這十一種恩德裏,可以占得前四種恩情。金山寺的法師對他有養恩,是以剩下七種盡應在了那慈悲的禪師身上。請問,玄奘法師的生父對他的恩情,又是哪幾種?”


    正確答案是,一種都沒有。玄奘出生前,受苦的是殷溫嬌;出生時,受苦的依舊是殷溫嬌;出生後,撫育他成人的是金山寺的和尚。陳光蕊不光對玄奘沒有絲毫恩情,甚至當他還陽複活後,玄奘要重歸佛門,他並未有一句不舍的挽留。從未盡過一刻撫養之責,在生他的過程中隻付出了一顆精子,試問陳光蕊有何顏麵要求玄奘對自己報恩?


    對答到此處,已經和小沙彌不相幹。他望了眼張老夫人,默然無言。張老夫人嘴巴張了張,想不出該如何作答,不由惱羞成怒:“沒有我兒,哪裏來的他,這不算恩情?”


    “既沒生也沒養,隻是男子的春宵一夜而已,歡愉論理可沒少享受,還真是,好重的恩情呐。”溫嬌嗤笑出聲。


    張老夫人自做了誥命夫人,還沒人跟她說過這等露骨的話,一時臉憋得通紅:“看你也像個大家閨秀,怎麽敢說這麽不害臊的話?”


    溫嬌輕佻地睨了她一眼:“老太太孫兒都這般大了,還嬌羞如處子,真是難得。”


    張老夫人氣結。


    溫嬌話鋒一轉:“況且,奴家沒有記錯的話,玄奘法師曾隻身跋涉千裏搬來救兵,剿滅江州偽知府,為其父正名,之後才有了陳光蕊劫滿還陽,這算不算報了父恩?他還曾以舌尖舔舐老夫人雙目,讓老夫人瞎眼複明,如此不光是報了父恩,我看甚至還報多了幾倍。老夫人不但沒想回報法師的醫眼之恩,甚至連一份清淨都不願給他,當真是世人日下、人心不古呐!”


    張老夫人臉紅一陣白一陣,驀地意識到一件事:“這些你咋知道的?”


    溫嬌道:“玄奘法師畢竟是殷家骨血,他的玄奇故事,長安貴女可是無人不曉呢。奴家在平陽長公主門下學劍,當然聽了不少。”


    她拔劍出鞘,將劍身輕輕一彈,清越之聲久久不息:“對了,奴家曾立誓,要以這把劍斬盡天下負心人之頭顱。近日此劍忽而在匣中長鳴不休,想是寂寞得厲害,必得尋一負心人,暢飲此人的頸中熱血。奴家循著此劍的指引尋到此處,感應卻戛然中斷。奴家正不得其解,恰巧老夫人來了,此劍重又雀躍不已。想來這負心人的消息正應在了您老的身上,還請老夫人教我。”


    連玄奘治好她的瞎眼的事都這麽清楚,那前陣子鬧得沸沸揚揚的和離會沒有聽說過?這個負心人指的是哪個,答案簡直是呼之欲出。張老夫人怕了,忙說:“這話講的,老身能教你什麽?家裏還有事,老身先走了。”


    果然,張老母自己都知道是陳光蕊負了殷溫嬌,隻是管都不願管自己的好大兒,如今倒是理虧心虛,早做什麽去了?


    溫嬌冷笑,隻覺心底怒氣鼓蕩,在一主一仆從她身邊經過之時,那股怒火驅使著她驟然轉身,清叱道:“張氏!你睜大眼睛好生看看,我是誰!”


    張老夫人下意識地回頭看著她的臉。彎彎如新月的娥眉,宜喜宜嗔的柳葉眼,怎麽看怎麽覺得似曾相識。她看著,看著,忽地整個人如同見鬼一般哆嗦個不住,要不是有能紅扶著,她幾乎要癱軟在地:“滿、滿……”


    “滿堂嬌。”溫嬌代她說出了這個身體的乳名,迫到她的麵前,笑道,“我的好婆母,才一月未見,你便連自己的前兒媳都不認得啦。也是,畢竟您老貴人事忙,不光要照顧您那貶官的好兒子,懷孕的未來孫兒的娘,還要忙著騷擾我的江流兒,哪裏有空記得我的模樣?”


    張老母半晌才找到自己的聲音,滿心驚駭拍打著喉嚨,驟然福至心靈,甩開能紅就勢跪倒在地,抱著她的腿,放聲大哭:“滿堂嬌,看在過去的情分上,你就放過我可憐的萼兒吧!”


    “張氏,你錯了,看在過去的份上,我隻有恨、沒有情。你心疼你的兒子,我也心疼我的兒子,我的阿爹阿娘也心疼他們的女兒。你大可以繼續在這裏撒潑,我不攔著。隻望您老記住一點,”溫嬌蹲下,抽出絲帕給她撒眼淚,語氣溫柔和善,如春暉下的一陣楊柳細雨,眼神卻是雪寒,“你子既傷我,我父傷你子;你若傷我子,我亦傷你子。”


    張老夫人像是被十萬條毒蛇追著咬一般飛快地走了。難為她這把年紀,腿腳還能爆發出如此力量。被落在後麵的能紅提著食盒一路小跑,險些沒追上她。


    溫嬌俯瞰著兩人的身影一徑遠去,漸漸化作山道上的兩點微塵,方才收回目光。


    身後有枯啞而幹燥的“吱呀”之聲,是木門推開的聲響。溫嬌回身,見一位少年僧人緩緩走出,身形修頎,容貌秀致,風神端嚴寧定,恍若一尊無瑕白玉琢成的佛前尊者像。


    “玄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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