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玿心口忽生煩悶,他自己也察覺到了,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他會因嫄媗的活潑可愛、憨直蠢萌而心生歡喜。是上個月?還是上上個月?


    他為自己的轉變感到害怕,他隱隱察覺王玢在他心間淡去,他不要。他發狠要將那人留在心裏,如果連他也背叛了王玢……謝玿心口絞痛,他不會讓王玢孤苦伶仃。


    他對天璣沒有情愛,他向來分得清楚。謝玿喜歡嫄媗,可厭惡天璣公主。


    然而情這一字,本就說不清,也道不明。


    兩人不歡而散後,謝玿抑鬱了兩日,此時他的神經格外脆弱又敏感。


    沐浴時,謝玿自顧自脫著衣袍,心思卻飛遠,手指拈在交領處,他動作一頓,撚了撚,視線聚焦下垂,他確定這裏頭有東西。


    他不禁想,是何物?何人所為?目的何在?


    謝玿緊鎖眉頭,萬般警惕。他尋來剪子剪開衣領,正當他腦海中閃過無數可能性時,那枚小小的平安符赫然出現在眼前。


    謝玿微怔,目光凝滯在那小巧的布符上,上頭的符文還很新鮮,背麵是一片祥雲,謝玿一時之間,不知是驚訝更多,還是感慨更多。


    這種菱形的平安符,小時候祖母也為他在寺裏求了一個,年歲大了,那枚小小的符便被收起來了。


    謝玿再愚鈍,也知放此符之人是為他請福轉運。


    謝玿兩指撚著那平安符,目光未曾從上麵移開,他沉思著,直到水變涼,謝玿才收起那平安符。燭火明滅,他的臉半籠在陰影中,神情晦暗不明。


    白麵扇遮蔽之下的唇角微微勾起,被發現了呢,不過,無所謂。


    一切都回到正軌了,都結束了。


    ……


    翌日,逢姑剛起,倒騰好自身,正準備出門。


    外頭天色微蒙,逢姑一轉身,見門上赫然映出個人影,逢姑一驚,警聲問道:


    “誰?”


    “是我。”外頭人聲音低沉,帶著些幹澀沙啞,似是一夜沒休息好,聲音裏透著疲憊,“逢姑。”


    逢姑一顆心稍定,連忙把門打開,眼中是毫不掩飾的驚喜,笑著要將謝玿迎進來:


    “公子啊!快請進!”


    乍一聽“公子”二字,謝玿有一瞬間的失神,隨即麵色如常。


    謝玿搖搖頭,道:


    “我有事相求,不過幾語,便不必麻煩了。”


    說罷,謝玿示意就在門口說了。


    逢姑也不強求,打量了下謝玿身上的公服,關心道:


    “公子這是要上朝去啊?”


    謝玿點頭,逢姑隨即看見謝玿手中拿著的紫色物件,不由得細瞧去,自覺十分眼熟。


    “這是……”


    “這是我另一件常服,昨日發覺有蹊蹺,便拆開交領一觀,今日特請你為我還原,叨擾了。”


    謝玿將常服送到逢姑手中,逢姑心下了然,不動聲色地翻了翻,果然,被發現了。


    “公子哪裏話?公子有吩咐,老奴便照做,這是我們分內事。”


    謝玿看著逢姑,見她翻看著衣物,謝玿抬手,那枚平安符在他指上。逢姑明顯愣了一愣,便聞謝玿道:


    “逢姑,落東西了。”


    逢姑反應過來,接過那平安符,幹笑道:


    “是,是落下了,老奴多謝公子提醒。”


    “這麽多年了,逢姑的手藝,一如既往的好,幼時許多衣裳,都是經逢姑的手。”


    逢姑一邊觀察謝玿的神色,見他似乎毫不上心,不免有些抓心撓肝,一邊稱是道:


    “老奴多謝公子抬愛,老奴定令其複原如初,不負公子所望。”


    謝玿神情不明,目光閃爍幾番,最終垂下,聲音輕如囈語道:


    “如此,甚好。”


    便作勢要離去。


    逢姑輕歎一聲,眼裏流露出幾分無奈,出聲叫住他:


    “公子,您難道沒有什麽話,要問老奴嗎?”


    謝玿頓足,卻未回頭,過了一會兒才開口:


    “是夫人嗎?”


    逢姑揣緊了兩隻手,和聲道:


    “夫人比您想的,或許要更好上千倍萬倍。公子可聽過棲雲寺?傳聞中是座神隱之寺,太祖時成寺,後破敗,有仙踞寺為廟。求見者十去九空,非有機緣善果、誠心所至者不得,逐漸不為人所知。”


    “這是棲雲寺之符。”


    謝玿開口,語氣肯定。


    “正是。符是夫人求的,她道您彼時憂擾,得人指點,才會親自為您去求符。公子或許真該去走上一走那長階,一位金枝玉葉,為您低入塵埃。”


    謝玿立著,既未開口,也未離去,逢姑繼續道:


    “夫人對您是真上了心,為了給您製一套衣裳,拆拆縫縫,晝夜興勞,指上盡是針眼。夫人平素的好,我們做下人的,都看在眼裏。夫人一心為您,我們更是歡喜,隻是衣裳不盡如人意,夫人便又開始做新衣了。”


    “為何你們都不告予我?”


    謝玿側頭,低聲問道。


    逢姑立刻反問:


    “若告予公子,公子又能上心幾何?”


    見謝玿沉默著,逢姑歎道:


    “既然如此,何必、為一時之快,徒留事後傷心。”


    若付出被人忽視,那麽寧願叫他是不知你的付出的。


    逢姑道了幾聲逾矩,瞧了瞧天色,婉言勸謝玿時候不早了。謝玿回眸看了眼逢姑,見她麵上掛著慈祥的笑容,暗道有顆七竅玲瓏心,是叫謝玿另眼相看了。能從宮裏全須全尾出來的,也不會簡單到哪去。


    不多時,謝府的馬車從側門轉出,快馳向那紅牆高閣的宮殿群,那曾是那位貴胄的囚籠,府院樓台,何嚐不是她的另一道枷鎖呢?


    “莫嫄媗……?”


    謝玿暗忖著這個名字,腦海中冰冷空洞的名字,逐漸變得有血有肉。她的喜嗔怒笑,初見時的張牙舞爪,再見時的脆弱,她的柔情,她的小心……使這個名字變得如此生動鮮明,謝玿一念起這個名字,便不自覺天璣的音容笑貌。


    謝玿眉頭微蹙,這簡直,太荒唐了。


    謝玿忽憶起婚後兩個月,天璣瞧見了他供著的劍,當即問了府中老人,方知謝玿亦是位劍士,便歡欣鼓舞地尋來與少年劍舞相適配的曲譜。天璣一雙隻會彈清風明月兒女情長的手,卻也撫得了錚錚之音。


    隻可惜她滿懷期待邀請謝玿,謝玿不假思索便拒絕了她,一番心血付諸東流,天璣還頹廢了了兩日。


    每次被傳喚入宮,天璣都會在淑妃和帝麵前極盡溢美之詞維護他。淑妃視他如己出,亦是多多美言,有此番枕邊風在,少不了是仕途一大助力。帝亦視其為宗親,較之以往,也算是親厚相待。


    在外人麵前,她既是左右逢源的丞相夫人,無形中為他拉攏了一批人。她亦是亦是一隻高傲的孔雀,無需靠誰傍身,拿出上位者的氣勢與姿態,睥睨眾人。


    她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貴胄,也是統轄府內的夫人,她是一身傲骨的公主,亦是體貼賢惠的妻子。


    她撫琴的手拿捏起繡花針,尊貴的足踏過三千長階。她淺笑晏晏,滿眼是他……


    謝玿閉了閉眼,強令自己停止回憶。


    不對勁,太不對勁了,像是有一隻無形的手撥動他的思緒,左右著他的想法,引導他不斷靠近天璣,而後逐漸遺忘……王玢?


    王玢……?


    春光明媚,那人逆著光走來,一身紅衣張揚熱烈,他溫和一笑,柔聲喚了句:


    “謝玿。”


    謝玿一瞬間神台清明,心跳如雷,長久的悸動,他的指撫上交領,目光冷冽。


    他怎麽可能會忘了,他的王玢。他愛了這麽久的人,怎麽可能說忘就忘?


    那麽,究竟是誰,抑或是,什麽東西,插手進來了呢?


    謝玿想起逢姑的話,她話中提到了第三個人,得人指點……何人指點?目的為何?看來那個平安符,可不止是轉運這麽簡單。


    謝玿抬眸,冰冷的目光驟然鎖定空中,似是落在誰身上。那人搖扇的動作一頓,側頭回首,雙眸微眯,落在謝玿身上。


    嗯?


    謝玿緊緊盯著,然後,抬手朝虛空抓了一把,手掌攤開放在唇邊吹了吹,麵色如常,轉而目視前方。


    那人見狀神情一鬆,白麵扇又悠哉悠哉搖起。


    年輕人,不要一驚一乍,他還以為,被發現了呢。


    也是,不過區區一個凡人,又什麽能耐。命不由己,爾等,誰能逃得過?


    那人起身,搖著扇子,晃晃悠悠離去。塵埃落定,他也不必隨時盯著。


    謝玿這邊眉頭驟然凝起,放在腿上的雙手握緊成拳,微微顫著,青筋爆出。


    天璣是他的妻,他也不是這般不明事理、鐵石心腸,若有可能,他亦可以相安無事,與她相敬如賓。可他們萬萬不該,把主意,打到王玢頭上。


    若那當真是非人之術……那便順了他們的意思,給他們看。但他會告訴他們,王玢,是他違抗天命也要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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