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嘲笑聲響徹庭院,仿佛在人耳邊一般。


    縣令勃然色變,道:“是誰?是誰!”


    陰風驟起,霎時間昏天黑地,一切都變了顏色,眨眼便從早上進入午夜。


    滾滾陰雲湧動著,托著一抬輦轎當空飛行,輦轎周圍、陰雲之中飛舞著七八個黑身、朱發、綠眼的羅刹惡鬼,鉤爪、獠牙寒光鋥亮,落在縣令家的屋頂上。


    輦轎上紅紗遮蔽,看不清內裏的真形,血紅的燈籠招搖著,兩個婀娜的侍女從裏麵鑽了出來,掀開了轎簾,露出轎子裏如玉一般的裸足和修長的小腿。


    一條黃鱗大蟒蛇盤繞成一團,摩挲著這雙裸足,緩緩從輦轎裏鑽了出來。


    這雙腿站了起來,腿的主人也終於走出轎來,露出頎長遠甚一般人的身形和美豔的容貌,尤其是一雙能勾人魂魄的眼睛。


    整個庭院裏先是一片寂靜,而後便是此起彼伏的尖叫聲:“妖怪啊!”


    “鬼啊!”


    “姥姥,你看他們多可笑。人肉都吃得,卻還怕鬼呢!”


    那兩個美麗的侍女嬉笑起來,伸手一指,就見那綁在椅子上的青皮豬不斷收縮著,變成了一個身著青衣的中年男人。


    這男人被綁縛了手腳,慘白的臉上是無盡的恐懼,脖子上是被殺豬刀捅穿的窟窿,熱氣騰騰的血還在往木盆裏流淌,引得幾個羅刹鬼垂涎不已。


    “殺人了!”


    那誤殺了人的屠夫和學徒嚇得連滾帶爬向後退去,他們一退開,那幾個羅刹鬼就飛下去在木盆中酣暢取食。


    院中雞飛狗跳,死人和見鬼,也不知哪個更恐怖,隻見得那年壽已高的老太爺嚇得從高座上摔了下來,肥胖的縣令尿了褲襠。


    “虎食人常見,鬼食人也不稀奇,這人食人,倒是難得一見。”


    那美婦人讚歎著,道:“你說對不對呀,大和尚?”


    院落之中,不知何時多出來一個僧人,那大和尚戴著鬥笠,風塵仆仆,抬頭看向羅刹鬼母,道:“歪理邪說。”


    羅刹鬼母問道:“你追著從鄧州跑到唐州,到底是為了什麽?”


    那大和尚道:“將我師叔還來。”


    羅刹鬼母笑了起來,踩在腳邊的大蛇的頭上,問道:“聽見沒有,你師侄叫你回去呢,你怎麽不回去?”


    那大蛇扭曲著,變成一個光頭和尚,隻是臉上卻還是蛇相一般,並不似人類。


    他的臉被羅刹鬼母踩在地上,卻不覺得屈辱,反而卻露出饜足的表情,發癲似地叫著:“我不回去!我不回去!”


    那大和尚臉色鐵青一片,難看極了。


    羅刹鬼母笑了,道:“你聽見了,不是我要留他,是他不肯走。”


    大和尚臉色痛苦,道:“鬼母,他觸犯戒律,也該由戒律院來懲戒,鬼母挑動他的欲念,他便永遠也沒有贖罪的可能。”


    羅刹鬼母卻越發覺得愉悅,道:“何必贖罪,他想要什麽我就給他什麽,他也沒有意見,你何必置喙?”


    “再說了,他收金斂財的時候你不來,奸淫婦女的時候你不來,生了一百多個孩子的時候你還不來,怎麽現在就來了?”


    “你帶他回去,隻怕養不起一百多個小孩呢。”


    羅刹鬼母伸手一抓,隻見整個庭院都開始往地下陷落,仿佛是有一隻無形大手抓住了整個院落,把整個府邸都拖往無間地獄深處。


    那大和尚不能見死不救,隻得高頌一聲佛號,以不動如山的佛法定住整個府邸,再一抬頭,那羅刹鬼飛騰而起,抬著輦轎疾馳而去。


    “不要追了,再追,連你一起捉了。”羅刹鬼母的聲音在虛空中震蕩著,轉瞬間,卻又如煙雲一般消散了。


    那大和尚震散了羅刹鬼母的法力,阻止了府邸的陷落,猶豫地看著這滿園嚇壞了賓客。


    這時候,隻聽著後院傳來亢奮的豬叫聲。


    別人聽不出來,大和尚卻聽出來了,息了追上去的心思,轉身到了後院,便瞧見那十幾頭肥豬驚慌失措,卻隻有一頭青皮豬大聲驚叫著。


    大和尚眉頭一豎,心頭起火,道:“真是造孽!”


    他以佛光照定這些肥豬,念誦佛號,喝道:“破!”


    一聲喝破,便令邪法無所遁形。


    那十幾個肥豬在地上打著滾,化作一個個活人,或是葛衣或是麻衣,能如那小兒衣青者,都已經是少數。


    那青衣小兒臉上巴掌的血印子烙鐵似的烙在臉上,卻爬起來謙恭向大和尚致謝,道:“多謝大師出手相救。”


    大和尚看出來他有根性,道:“這些人都中了造畜的邪法,隻有你能保持清醒求救,實為難得,你是誰家的小兒?”


    青衣小兒道:“我家在江南吳寧,我姓沈名橋,同兄長逃難到了陳州,不想路上遭了匪患,就此走散,被奸人以邪法所害,若非大師搭救,隻怕已經死在屠刀之下了。”


    大和尚動了心思,道:“我正要往陳州去,你要不要跟我一道?”


    青衣小兒大喜,道:“多謝大師。”


    但說著話,卻又露出一種仇恨來,道:“不過還要等一等,那賊人邪法害人,若不繩之以法,隻怕還不知道有多少人要受害!”


    大和尚讚道:“我正有此意,你知道那賊人在何處?”


    沈橋道:“我雖不知道,卻能猜個八九不離十,這賊人銷金如土,隻往煙花柳巷處去,定能尋得到他。”


    大和尚帶著沈橋從後院出來,滿堂賓客、幕僚、差役早就逃走了,隻有那癡肥的縣令費力地拖著老太爺的身體,哭嚎著:“爹呀,爹呀!”


    沈橋看了一眼,道:“大師不幫一幫他嗎?”


    大和尚頭也沒回,道:“年事已高,受了驚嚇,神仙難救了。”


    沈橋跟上腳步,看著大和尚,小心試探道:“我此前聽大師與那鬼母對峙,似乎是要救你師叔?”


    大和尚歎了一口氣,念了一聲佛號,道:“都是冤孽,他行差踏錯,命中該有此劫,許在陳州還有最後一個機會,若是還救不回來,就永墮阿鼻,再無超生了。”


    沈橋道:“我聽鬼母說,你師叔他……”


    大和尚點了點頭,道:“他自幼出家,恪守清規三十餘年,才得了機會去鄧州敕建別院,誰知道從此變了一個人,在鄧州欺男霸女,做下許多錯事,最終被鬼母所收,也算惡有惡報。”


    沈橋看著大和尚的臉色,問道:“大師似乎對鬼母沒有敵意?”


    大和尚道:“羅刹護道,雖鬼亦神。我那師叔不行正法,是該有此劫。”


    大和尚停下腳步,沈橋也跟著停下來,疑惑地看著他。


    大和尚道:“煙花柳巷,我不能去,你去看。”


    “我?”沈橋指了指自己。


    大和尚點了點頭,道:“我是出家人,你不是。”


    沈橋的臉一下子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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