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增德想著法子,怎麽既能多收史進的錢,還能讓楊益高為他活動項目。想起喬其,喬增德就感到絕望。他在外人麵前誇她,那是他給自己臉上貼金,自己的女兒是個什麽貨色,他看得一清二楚。


    四百萬這就見了底,喬增德覺得自己掉進了冰窟窿。他想起喬其又問他要錢的那天晚上,整張臉氣得發抖,雞皮疙瘩沿著他脖子上的淋巴筋一直竄到看不出弧度的下頜。


    都是孫平堯這個狗皮膏藥害的!喬增德心裏狠狠咒罵著。


    喬其沒有要著錢,又去找孫平堯撒嬌。喬其是孫平堯的心頭肉,再說,老了,不指望喬其指望誰呢?喬增德的錢不給喬其給誰呢?


    孫平堯知道,喬增德的火氣不止因為喬其破產,還因為她母親毛秀春的房子給了弟弟孫平禹。


    父親和母親都去了,孫平禹就是她和孫家唯一有血脈的人。在孫平堯心裏,孫平禹就像喬其一樣親。房子是孫家的,孫家就這麽一個兒子,不留給平禹留給誰呢?


    孫平堯沒有怨言。


    她和毛秀春別別扭扭了一輩子,但是毛秀春死了,孫平堯覺得鑽心一樣難過。她一連幾個月都緩不過神來。


    回到長天,走進從小長大的房子,如今已經不見了父親母親的身影。可一切都像小時候。那沙發,那茶幾,那個杯子,那個抱枕,孫平堯的眼淚幾乎就沒停過。


    孫平堯知道,自己從此以後,沒有家了。


    喬增德惡狠狠的聲音讓孫平堯的心碎成了冰沫:“你爹你媽死了,你就忘了你是幹什麽的?你就是專門伺候我的!”


    孫平堯從來沒有跟任何人說過喬增德的不是,家醜不可外揚,喬增德是自己的丈夫,說自己丈夫的不是,自己的臉上也沒有光。說喬增德罵她的話,那就等於向別人承認,她在家庭裏沒有地位。一個女人在家庭裏沒有地位,不就說明她的男人不把她放在眼裏嗎?一個連丈夫都不把她放在眼裏心裏的女人,別人不僅不會同情,反而會笑話她,看不起她,進而也會欺負她。


    可是孫平堯從長天回到瀛京,喬增德的人才分配房,卻覺得孤獨浸透了她每一寸骨縫。


    不知道渾渾噩噩了多少日子,孫平堯終於沉沉睡著了。


    喬增德悄悄溜進臥室,要跟她一起睡。孫平堯實在疲憊極了,往床裏側鼓湧一下,沒理他。


    喬增德瞪她一眼,想伸手摟摟孫平堯,可她竟然打起了輕鼾。


    喬增德翻來覆去難以入睡。項目越來越難拿,臨近退休的年齡也沒有多少進賬。退休了,工資也不如現在,教了那麽多學生,竟然沒有一個請他去做講座,外快也無處可撈。可是喬其竟然在這種時候破了產!


    四百萬啊!一生的心血,賠了個精光!


    喬增德在黑暗中,兩隻眼睛放射出惡狼一般的凶光。他一點睡意也沒有。


    我半輩子當牛做馬,到老了,竟然落得個一窮二白!喬增德像魯哥迅寫的魏連殳一樣,恨不得狼嚎起來,他搓著自己的老臉,二百斤的身體像是要從床上漏下去一樣,他掙紮著,想走出心裏無盡的黑暗。


    丈母娘一死,家產盡數歸了孫平禹,喬增德覺得自己一生的如意算盤全毀了。孫平堯,這個剝削了我一輩子的女人,現在還能睡得著!喬增德歪過頭,死死盯著沉睡的孫平堯,兩隻手緊緊攥緊了枕頭。


    他越想這些日子發生的事,越感覺人生陷入了絕境。自己的親媽死了,她還能睡得著?!這個心狠如蛇蠍一般的女人!喬增德咬牙切齒地從頭下抽出枕頭,兩隻手恨不得把枕頭撕碎。


    孫平堯打了個呼嚕,臉朝喬增德這邊轉過來。


    喬增德一下子坐起身,肥臉在黑暗中閃著寒光,枕頭在他手裏已經被狠狠地團成一團。


    喬增德壓低嗓音,話從牙齒縫兒裏一字一頓地呲出來:“我他媽捂死你!我這輩子都是讓你害的!”


    喬增德覺得自己的胸腔馬上要爆炸,他喘著大氣,頭腦異常清晰,一個聲音從大腦深處指引著他:“枕頭放下去,捂緊,對,放下去,你就可以徹底擺脫這個爛女人。她毀了你一生,剝削了你一生,現在隻要把枕頭按在她臉上,你就永遠解放了!”


    喬增德的眼睛發著赤紅的光,天倉位置到顱頂像充進十萬噸一氧化碳,太陽穴一鼓一鼓,牙齒左右拉鋸,十個手指頭摳進枕頭,麵目猙獰地慢慢貼進孫平堯的臉。


    “咚咚咚!”


    喬增德恍然驚醒,想起那天晚上,喬增德把拳頭重重砸在辦公桌上,上下嘴唇間擠出一句“操你媽”。


    “咚咚咚!”


    喬增德把手交叉按在肥肚皮上,驟然升高的眼壓讓他的目光如同火槍一樣。他擰著麻繩一樣的眉頭,發出一聲極其威嚴的“請進”,屁眼都跟著一震。


    穆凡一臉笑意地推開了門。


    喬增德一看見穆凡,整張臉立刻扭曲成一張邊境線。


    “喬老師好!”穆凡端出大大的笑臉,又拿出準備好的禮物,忙不迭地說:“喬老師,您辛苦了,這是我給您帶的花,師母肯定喜歡。”


    喬增德的眼睛溜一眼穆凡帶來的東西,眼珠霎時間嫌棄至極地斜睨起來。一束花,四百塊,還不如給我直接轉四百塊,這他媽的花的就是我的錢!零了八碎的破玩意兒,花的都是我的錢!花了我的錢還給我買些亂七八糟的破爛兒,真他媽沒教養!


    他拿起桌上的杯子呷上一口茶,蚯蚓似的的嘴唇一抿,把茶葉“呸”回茶杯裏,像發了瘋的吠犬似的開了腔:“咹,你還知道來啊?!”


    穆凡的臉一下子就紅了。她的眼睛窩在小小的眼眶裏,笑容一下子僵在牙花上,皺紋都來不及舒展開。


    喬增德陰陽怪氣地說:“你畢業還是我畢業啊?咹?你論文寫成這樣,我臉都丟盡了!當初不讓你考不讓你考,你哭著喊著非要考,老師給了你機會,給了你這麽寶貴的資源,你給我什麽回報啊?論文論文寫得差,情商情商你沒有,咹,一天到晚光過夫妻生活啊,咹?”


    穆凡不敢說話,她把嘴唇從牙花上收起來,一下子覺得口渴得厲害,手都不知道該放在哪裏。這種情形她從見喬增德第一次就開始了。開始的時候,她還能問一下究竟是什麽問題,但隨即招致喬增德變本加厲地怒罵。這一次,她決定盡情地做個鴕鳥。


    喬增德盯著她,餘光掃著她的包,停頓著,嗅覺靈敏地捕捉到穆凡臉上一絲慌張。他知道,他雄風依然。


    他擠在椅子裏的臀大肌用用力,肛門夾緊,椅子輕輕轉了轉。穆凡眼神中透露著驚恐和惶然,喬增德瞬間感到一絲快感。


    他端著茶杯,再出溜一口茶,哼,諒她也不敢還沒有畢業的時候張狂!


    放下茶杯,喬增德的畢業大禮開始放送:“老師給你這個選題,那都是我多年研究的心得,給你就是浪費!咹,你寫成什麽樣?!”


    他順手撿起桌子上的鼠標,摔打著,鼠標底部的紅光打了幾個顫,才有穩定下來。


    “做學問是那麽容易的嗎?你以為過日子吃飯呢?你還帶著孩子天南海北地去旅遊,心思在學問上嗎?我這麽大歲數了,對待學術對待學問都半點馬虎不得,你倒逍遙自在!”


    連發個票圈都能得罪喬增德,穆凡想起那些帶著孩子出遊的時刻,眼淚在眼眶裏打起了轉。她和遲忠信都在讀博士,但再怎麽忙也不能耽誤孩子成長啊。


    穆凡恨不得把喬增德的話錄下來,但是她意識到喬增德狡猾得很。即便她把這些話錄下來,喬增德也可以解釋成是導師愛之深責之切。因為這些話,聽起來都是由於穆凡論文引起的問題。


    批評學生論文算不得批評,反而還是負責任的表現呢,至少證明他看過、指導過學生論文。學生如果反駁,他也可以說因為為學生著急,“多說了幾句”。因此,這些話,不光不能說明喬增德的惡劣,反倒還能為他貼金。


    畢竟,錄音,錄不了表情、眼神,有哪個學生會明目張膽地錄像呢?在錄像麵前,又有哪個教授不是學識淵博、風度翩翩呢?


    穆凡無法還原此刻的原貌,要還原喬增德的全貌,必須忠實記錄他的言行,否則不僅有失小說的真實性,而且還是造了喬教授的謠。喬教授理性鎮靜,邏輯嚴謹,熟記瀛洲國法條,造謠,在瀛洲國是有罪的。


    喬增德見穆凡不說話,但眼神起了一絲反抗,他馬上收起太監嗓,語氣軟下兩分,如同給反抗之心一顆甜棗:“性格決定命運,有些事情到老了才明白。”


    穆凡從來沒有見過他這麽平和過,心裏一酸,剛才有的一點反抗一下子消失了,心想,導師到底還是為學生著想。


    喬增德見穆凡的嘴唇又要往牙花上走,知道穆凡上鉤了,然後接著狠狠地來一句:“咹,你這個無知的巨嬰懂什麽?這個世界一直盛行叢林法則,勝者為王,贏者通吃,你死我活!你們學生也是攀高踩低,不知道回報老師,隻知道剝削!為了目的完全不計手段不講任何道德,為了成功和勝利,任何手段都可以使用,哪怕毫無底線和冒天下之大不韙呢,咹。尤其是女博士!”


    喬增德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穆凡,穆凡剛要笑的臉上露出祥林媳婦一樣無措的表情,他知道穆凡的意識正被他捏在舌頭上。喬增德顛起腳,臀大肌放鬆了兩分,心裏一陣過癮。


    他伸出粗短褶皺的食指,揩去嘴角的口水,繼續說:“女孩子還是有資本的呢,實在不行,還可以賣身。你結婚了,我也不用避諱。男盜女娼,自古一對。我曆來理性,也能理解,男的在世界上都難活,女的就更難,女的比男的還會偽裝,傍上勝利者,或成功之後,芸芸眾生隻佩服成功和勝利的輝煌,根本不知道不計較也不想知道和計較什麽手段道德倫理等勞什子,底線規矩之類,那都是失敗者的自我安慰和囈語而已,誰遵守規矩誰失敗出局。我一輩子遵守規矩,都是在東日國受到的熏陶,你們懂什麽呀?我怎麽說你也不會懂!什麽博士,無知!”


    喬增德沒有給穆凡任何開口的機會:“咹,我又不好色,不用你們陪睡,你看你長得這個傻逼樣,胸也不夠大,能給我什麽回報啊,咹?操你媽的,收你這種窮逼,白白浪費我的資源!還不努力,還在那做春秋大夢,等靠要,別人十萬二十萬的上供,你給我什麽呀?!一天就知道剝削我!”


    穆凡不知道此時要不要當著喬增德的麵打開她帶的禮物,她大腦被喬增德的話摔打得轉不過彎來。她覺得憤怒,可是她不知道因為什麽憤怒;她也覺得委屈,可是委屈好像又太多,根本不能一一講清楚。


    她還不知道,喬增德在劉青吾麵前一口一個“傻逼”地罵了她多少次。劉青吾實在不忍心在她畢業之際告訴她,導師喬增德的話有多難聽。穆凡現在親耳聽到了。


    穆凡覺得自己毫無做愛的興致,但身上的男人還在罵罵咧咧地耍著威風。


    她不敢告訴遲忠信她的這種體驗,她為自己的這種體驗感到羞愧和委屈。


    喬增德此刻卻像剛熱完身,高潮還遙遙無期呢。


    穆凡疲憊不堪的身心無法再聽喬增德說什麽,她已經骨瘦如柴,熬畢業論文的這半年多,她還悄悄做了甲狀腺手術。


    四個小時後,喬增德覺得近期以來積攢的所有垃圾盡數發泄了個痛快,才戀戀不舍意猶未盡地從穆凡身上下來,捂著頭發,收了聲。


    穆凡回過神來,好像剛才不是在受罰,而是在進行談話。她顧不上已經站僵硬的腿和脖子,滿臉堆笑地拿起辦公桌上的禮物說:“老師,這是給您和師母準備的禮物。”


    喬增德像是剛射過精的肥豬,癱倚在椅背上,這下,他有心情了。他眯起眼睛看了一眼穆凡拿起的兩個盒子,鼻子裏“嗯”了一聲。


    穆凡心驚膽戰,發表論文的事還沒有說出口。


    喬增德不說話了,穆凡強打起精神,咬咬牙,豁出命一樣軟著聲音說:“喬老師,現在畢業需要的必要條件改了,我們學生實在沒辦法,您能不能幫我推薦推薦期刊編輯?論文我已經寫完了,請您有時間的時候多多指導。”


    穆凡話音剛落,喬增德一拍桌子,聲音響遏行雲:“你以為你是什麽東西?!期刊是你家的?你想發就發?發個論文有多難你知道嗎?!我發論文從不找關係,我給你找關係?你不光剝削我,占用我的資源,還消耗我的關係,咹?”


    穆凡竭力鎮靜,從包裏拿出一個信封。人在屋簷下,哪能不低頭,古人說求人難,穆凡沒想到會這麽難。但她想想兒子,再難今天也要把這件要緊的事辦了。這麽一想,她反而一下子有了兩分底氣。就當作替兒子受苦吧,替兒子受苦,好過替自己受苦。


    她把信封放在喬增德桌前,說:“喬老師,辛苦您了,我知道發論文不容易,自己發表等的時間太長,畢業恐怕來不及經曆這個漫長的過程。請您費心幫幫忙。”


    喬增德擰著肥臉又拍一下桌子,但這次他的手拍在信封上。他順勢一摸,那信封的厚度,那手感,心下立即頗感自在。但喬增德絕不肯輕易放過機會,再加加火,說不定又是一萬!


    他保持著二次射精似的怒氣衝衝:“你這是幹什麽?我也不是萬能的,能讓你這麽隨便支使嗎?你當老師是什麽?”


    穆凡剛要再次懇求,辦公室外有人敲響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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