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奇打電話給劉青吾,是要劉青吾到學院辦公室暫時接替孫瑤和陳現虹的工作。坐班的行政崗教師出了國,王奇、吳風興和王國慶忙成了陀螺。


    王奇帶著驚喜的語氣說:“青吾,現在學院有個難得的機會,學生可以來實習,這是個大好事。你也是喬院長的學生,學院又是喬院長一手創建起來的,咱們應該幫著他一起把學院建立起來。老師的事就是咱們的事。我們做學生的應該為導師分憂。這樣,你一會兒來一下我辦公室。”


    劉青吾對王奇的這一套奴才話十分反感,好像拒絕她的要求就等於不為學院建設出力,袖手旁觀導師之憂一樣,好像要做的事是為喬增德一人做的。


    王奇是真心擁戴喬院長嗎?劉青吾想,人為什麽會擁戴喬增德這樣的人呢?讀到博士的知識女性為什麽會主動效忠並且要拉上別人一起效忠喬增德這樣的人呢?


    劉青吾想問問王奇對喬增德的看法,於是她去了王奇辦公室。


    王奇一見她就關心地問:“哎呀青吾,怎麽長一臉痘?”


    王奇一下子想起她剛來瀛京的情形。看看劉青吾的臉,王奇語氣裏有些心疼:“哎呀我看見你就像看見我們家的妹妹一樣,我剛來的時候也是這樣。”


    王奇一瞬間的心疼語氣,讓劉青吾的心裏感到柔軟而溫暖,她笑笑,對王奇說:“可能是氣候原因,瀛京天氣幹燥,我剛來的時候臉幹得眼睛都睜不開。”


    劉青吾想,長痘看起來是皮膚問題,實際上是人的激素分泌出了問題,是來自身體內部。身體是思想意識、精神狀態的載體,皮膚是人身心是否安寧的外顯。相由心生不僅可以分辨人的品質,還可以照見人的健康狀況。


    她決定問問王奇,導師喬增德為什麽總是那麽憤怒,那麽愛罵人,好像全世界的人都虧欠了他,好像他對全世界有大恩大德。


    王奇像是沒有聽到劉青吾的話,自顧自說起她剛到瀛京見喬增德的那天:“你跟我一樣。你比我年紀還小,我好歹還有幾年工作經曆。你都不知道,我第一次來的時候,咱們這位導師,我都沒見過他。我剛來嘛,其實就是跟自己的導師見見麵,也是出於禮貌,我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也不知道怎麽就得罪他了。你都不知道,哎呀。”


    王奇反複說“你都不知道”,劉青吾想知道。


    劉青吾靜靜地聽。


    “我剛來第一天,還帶著禮物,哎呀,這位博導把我罵了個狗血噴頭。”王奇臉上帶著笑意,手停在半空,強調著:“我第一次見他啊,我以前都不認識他!”


    王奇打開了話匣子:“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老師,還以為博導派頭大,但再牛的博導我也沒有見過他這種人。他特別愛說人壞話,但也不說因為什麽事,就是謾罵,罵得很難聽。我剛來第一個學期就像你一樣,長了一臉痘,臉都爛了,我都不敢見人。”


    劉青吾在心裏確認,喬增德不是針對她一個人,他對所有人都這樣。那麽問題是出在喬增德身上,而不在於學生。


    劉青吾看到王奇眼睛泛起的淚光,當即明白,開學第一天罵學生是喬增德的“傳統”,是一種整治人的手段。隻要和他打交道,不論是誰,都會是這種感受。


    劉青吾覺得自己心裏的問號在王奇的話語中開始得到解答,可是她又有新的問號,為什麽一個教授會整治自己的博士生呢?按常理,就算僅從利益角度來算計,博士生尤其不同於本科生、碩士生,博士生一旦畢業,無論做什麽工作,都可以獨當一麵。一個導師,為什麽會這樣痛罵不久的將來即可幫到他的學生呢?


    王奇說著說著有些激動,雖然她極力克製,但劉青吾還是感覺到她內心的憤恨和委屈。


    成績不及格。施大恩。南河人。張生洪。北東師大。無知。回報。破格兒。貢獻。


    和喬增德對她說的話一模一樣。劉青吾默默聽著。


    王奇“靠”了一句髒話:“我那時候都開始失眠,特別焦慮,徐君銘你還記得吧?咱們的那位師兄,一聽見這位導師說話他就要犯心髒病。他前兩天來瀛京,都不敢看望導師,悄悄給我發消息,我們吃了個飯他就回奉遼了。我讀到二年級的時候都精神分裂,我都不敢告訴我的父母。”


    精神分裂。


    劉青吾為王奇感到難過,輕聲問道:“師姐,你是喬老師第一個博士嗎?”


    王奇哼了一聲說:“算起來,我是咱們這位導師到瀛京來的第一個博士。其實咱們還有一位大師姐,就是你們的包老師,她是喬院長從北東師範大學帶過來的。”


    王奇說著,有點不懷好意地笑了一下。


    王奇的情緒陰晴不定,心裏有恨,但她在笑,明明是在說自己受到的傷害,但她假裝自己不在意。


    劉青吾還是困惑,為什麽喬增德這麽差勁,王奇還要說“老師的事就是我們學生的事”。


    喬增德那樣的人根本不配做老師啊,遑論當院長!幫這樣的人不是助紂為虐為虎作倀嗎?如果是其他的工作,那喬增德最終隻會害到他自己。可是他是教授,是教育者,是人才的推薦人,教師的聘用者,還要走向國際,讓這樣仗勢欺人的“老師”做穩院長,得是多麽大的危害!


    但王奇很快說道:“青吾,學院有個崗位你可以來試試,對學生來說是一種鍛煉。這是個好事,導師的事就是學生的事。背靠大樹好乘涼。”


    劉青吾在心裏驚呼,喬增德哪裏是什麽大樹,喬增德是往別人雨傘裏澆沸水的人!


    王奇又說:“雖然咱們老師平常要求嚴格了點兒,但如果老師垮了台,那對咱們又有什麽好處?你得成為導師眼裏不可代替的人,為留校做準備。”


    劉青吾心裏對王奇前半部分講的話感到有幾分感激,可是她不同意王奇後邊說的理由。


    喬增德不是嚴格,喬增德是一種暴力。無論暴力以何種名義出現,暴力恒是暴力。


    如果以後工作是要和喬增德這樣的人打交道,那留校到底有什麽可留的呢?


    劉青吾感到一絲為難,她不想在曾經被折磨到精神分裂的師姐剛跟她談了心的情況下拒絕她說出來的“好意”。雖然王奇說的好意,劉青吾並不覺得好。


    但想想要麵對喬增德,劉青吾還是推辭著:“師姐,這個工作我暫時不想接。我現在學習壓力都很重,每天都有好多書要看......”


    王奇拉下臉打斷她的話:“學生在學校也不能光學習,也得學會替老師分憂。我也是打從你這時候過來的。”


    劉青吾更感到反感,但她依然禮貌地說:“師姐,我來學校就是為了學習,後半輩子都要工作,就是現在可以心無旁騖讀書。我不想把時間放在這些事情上。”


    王奇不高興了:“現在學院也缺人手,那麽多工作,總不能都我一個人去做吧?你放心啊,報名啊表格這些我都替你做好了,你就是來鍛煉鍛煉。你早晚也要跟他打交道的。”


    劉青吾想起王奇上課睡著了情形,心裏有一絲同情,她無法再說出拒絕的話,隻好說:“師姐,那我隻來一個學期。”


    王奇馬上歡天喜地地把劉青吾的名字上報。學院的教師雖然已經不再給劉青吾上課,但都知道劉青吾是喬增德的博士,尤其是張汝婧,還以為喬增德特意安排劉青吾在學院曆練,有什麽不好開口的事反而更交代給劉青吾去匯報。


    劉青吾一下子接替了陳現虹、孫瑤兩個人的工作,王國慶儼然成了她的頂頭上司。需要喬增德簽字的文件,王國慶打印出來,隨手揮給劉青吾,說一聲“去吧”,劉青吾半天時間就沒了。


    喬增德並不常在辦公室辦公,找他需要約時間,喬增德回複的快慢,劉青吾不知道是隨事情緊急程度,還是隨喬增德的心情。


    但喬增德一見到她,一張嘴就開始大講特講,講來將去不是罵這個就是罵那個。


    劉青吾覺得就算接替整個辦公室所有的事,也不算難,可她很不想見到鼻涕一樣的喬增德。喬增德整個人就像一個巨大的糞坑,他一開口,劉青吾覺得自己的心就開始枯萎。


    張汝婧見劉青吾在學院辦公室幹得有模有樣,已然把她當即將成為的同事看待,尤其是劉青吾出現在喬增德麵前時,張汝婧的語氣客氣得仿佛劉青吾是喬增德的第二個女兒。


    王奇不見了蹤影,劉青吾十天半個月也見不上她一麵。


    劉青吾感到深切的痛苦。


    讓她焦慮的是,一個禮拜七天,一天二十四小時,喬增德隨時有事找她,不是報銷就是整理材料。學院新上了留學生項目,三個班留學生的課與各種統計數據、比賽等,都是劉青吾一個人忙前忙後,她甚至沒辦法拿出整個的一小時讀書寫文章。


    正當劉青吾為學業感到著急的時候,她在一個清晨接到了喬增德的電話。照例,他用命令的語氣通知劉青吾,孫平堯要去醫院,讓劉青吾陪著去。


    劉青吾從睡夢中爬起來,還不到六點。她急匆匆地走在冬天清晨寂靜的校園裏,打上車接孫平堯去了醫院,然後陪她掛號問診,再打車接她回來,然後中午請她吃過午飯,再把她送到家門口。


    剛去完醫院沒幾天,孫平堯又要去家居商場給喬增德買書櫥,這次她自己直接給劉青吾打電話。


    劉青吾打上車接她去家居商場,陪她逛了整整一天,再打車把她送回家,然後請喬增德和孫平堯吃完晚飯。等到她回到宿舍時,已經到了晚上九點多。


    劉青吾回到宿舍,顧不上休息,趕緊準備開題報告。她寬慰自己,隻要喬增德在指導論文的時候認真點兒,那麽這些就算師生情誼吧。


    可當她拿著不知道熬了多少通宵寫出來的開題報告去找喬增德指導的時候,喬增德顧左右而言他,始終沒有給出任何關於選題的建議,並且,破天荒地隻說了十分鍾。他甚至沒有再等劉青吾說“一起吃飯吧”,就晃動著他二百斤的軀體,像隻蹣跚的肥鴨子似的快步溜掉了。


    劉青吾錯愕地站在圖書館門口,看著喬增德快快溜掉的背影,仿佛已經聽到喬增德幸災樂禍的那句“活該”。


    劉青吾明白了。如果自己不能按時畢業,那喬增德永遠有正當的理由,變著法兒地索要禮物,讓她請吃飯,並支使她幹雜活兒。孫平堯的病會三天兩頭長出來,那她就要拿出無數個半天一天給孫平堯打著車滿瀛京跑。


    喬增德連份內的論文指導都做不到,如果她的論文寫不出來,喬增德隻會把自己的責任推卸得一幹二淨。


    劉青吾明白為什麽喬增德會在一開學的時候就大罵學生“不及格”。如果學生真的不及格,那麽學生就不會拿到錄取通知書。開學的下馬威是喬增德打擊學生為自己推卸責任做的鋪墊。


    學生沒有信心寫論文,那麽學生的論文就永遠寫不好;論文寫不好,學生就畢不了業;學生畢不了業,喬增德就有充分合理的理由讓學生延遲在校園裏;隻要學生在校園裏延遲,喬增德就有收不完的禮,有用不完的免費奴仆;學生永遠做著免費的奴仆,就不會有真正智識的增長;學生沒有智識的增長,就無法識破喬增德的伎倆。


    劉青吾倒吸了一口涼氣。喬增德不是一個“老師”,喬增德是個木匠。


    村裏的木匠鐵匠教徒弟就是這種思維:教會徒弟,餓死師傅。


    喬增德夫婦這開源節流的法子如此嫻熟,王奇知道嗎?


    劉青吾約著王奇吃午飯,她還沒有問什麽,王奇就先開了口:“聽說師母讓你帶她去醫院了?”


    劉青吾說:“嗯。”她不關心王奇怎麽知道的,在這個學院裏,恐怕有人放個屁,都能成為談資。她要聽聽王奇怎麽說。


    王奇罵一句“靠”,打開了話匣子:“我剛來第一年,新學期報到第一天,我高高興興地來找他,見見新導師,結果他把我罵了個狗血噴頭。我都不知道怎麽回事!很長時間裏,我都不敢出門,就怕碰見他和師母。我都精神分裂!靠!咱們那位師母啊,他們兩口子剛來瀛京沒多久,說是水土不服,其實他們天天吵架,吵了架咱們那位師母要不就去醫院要不就離家出走,她去醫院每次都叫我陪她去,說是不認識路。靠!我也剛來瀛京好嘛!我們就打車去醫院,最近的醫院她還不去,非得去瀛京聖康醫院,打車到那兒一個來回就是三四百塊,我還得請她吃飯,他兩口子吵架是家常便飯,我就天天陪著這位師母去醫院。咱們這位導師呢,也不指導論文,就是謾罵,罵完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哎,一到飯點咱們那位師母就打電話來吃飯,我就要請他們兩口子吃飯。我們那時候讀博士才幾個補助啊,每個禮拜請他們夫婦到外麵吃飯,你都不知道,我那時候都精神分裂,覺也睡不著,我就問包霜蕊,我有什麽地方得罪了導師嗎?結果,你猜咱們這位從長天跟著導師到瀛京的師姐說什麽?靠!她說,就是要給我顏色瞧瞧,也不知道是她要給我顏色瞧瞧還是咱們這位導師要給我顏色瞧瞧。咱們這位導師夫人,院長夫人,那架勢是以皇太後自居,特別愛占小便宜,總愛到學院來逛蕩,找同事借錢都不還。他們家的那個女兒,胖胖的,也不結婚,留一個特別誇張的發型,出國留學去機場,都是我給她打車拿行李,人家連句謝謝都不說,靠!就他們家的孩子金貴,我在家我媽都沒舍得讓我幹那麽重的活兒,靠!他家女兒那麽胖,就讓我給她搬行李!”


    劉青吾沒有插話。她靜靜地聽喬增德嫻熟的伎倆,也看著王奇。


    王奇染上了喬增德的症狀。


    劉青吾暫時顧不上診斷王奇的症狀,她在確認新的問題:王奇知不知道,她讓自己和喬增德一家打交道如同把她往火坑裏推。如果王奇不是故意的,劉青吾就原諒她。如果王奇是故意的,那麽劉青吾將另作打算。


    劉青吾不想女孩子之間互相傷害。


    王奇絮絮叨叨一中午,臨了叮囑劉青吾,千萬不要跟別人說。


    劉青吾沒有回答她。


    王奇剛一離開,喬增德打來電話,讓劉青吾下午去財務,給他報銷差旅費。


    劉青吾忍下巨大的惡心,下午找喬增德取報銷材料。


    喬增德訕訕地笑笑,絕口不提開題報告的事。


    劉青吾想著喬增德的表情和王奇的話,帶上一本書,慢慢走在去財務大廳的路上。她知道,這一下午,喬增德的賬肯定報不完,所以,她不著急。


    喬增德急切切地溜走,要麽他是故意不教,要麽就是喬增德根本不懂她要做的研究。


    劉青吾想,真正有水平的人從來都是惜字如金,因為他們知道自己講話的分量。那麽喬增德何以日複一日地滔滔不絕?


    劉青吾查看了喬增德的發表的文章,那些文章有帶著老婆孩子名字的,有帶著學生名字的。按王奇的說法,她寫的文章都是直接送給喬增德,她連名字都不署。那麽喬增德就不光要錢要禮物要飯要支使,他連學生的文章也看在眼裏。


    那麽,如果自己的選題選得好,那他一定會兩眼放光,恨不得搶了去,現在他看起來並不在乎這個選題,那說明這個選題沒有“油水”可撈,至少沒有引起他的興趣。


    推斷沒有足夠嚴謹的證據,可是已經足夠劉青吾看透喬增德的鬼把戲。她決心把這個沒有油水可撈的選題做好。


    果然,財務大廳排著蜿蜒的大s曲線,劉青吾排在隊尾,等排到她的時候也快到下班時間。財務過時不候,一到四點五十,站起來就走人。


    劉青吾著實氣惱。她剛要請窗口裏的人幫幫忙看看材料,看看是否有需要補充修改的地方,她提前準備好,省得明天再浪費時間,她背後的窗口就激烈地吵起架來。


    劉青吾窗口的女孩歎口氣,重新坐下,翻了翻了材料,扔出來,沒好氣地說:“準備申請表不是登記表,另外要再加上差旅的那張總表和銀行卡。”


    劉青吾聽愣了,忙拿出筆,請她再說一遍。


    財務人員看她認真的樣子,又看了看她放在旁邊的開題報告和排隊時候看的書,忽然溫和地說:“這樣的事以後讓你老師自己來。他們都很清楚。”


    劉青吾為突如其來的溫和感到鼻酸。她苦笑一下,收拾著一堆錯誤百出的材料,沒有說話,疑惑著,喬增德這次怎麽會連銀行卡都給錯。


    窗口裏的女孩看了看她,拿起電話打給了喬增德,聲音客氣而嚴厲:“喬院長嗎?您好,我是財務處。是這樣,您的材料需要重新整理,您是老教授,肯定都知道用哪些表格。還有,報銷的事以後請您盡量自己過來,如果您自己都不清楚,那學生半天的隊就白排了。”


    劉青吾感激地謝過她,拿著材料回去交給喬增德。


    劉青吾以為,喬增德應該聽出財務的責備了,謝字倒不必,那歉意總會有吧?那他準備材料應該會更認真。


    但喬增德一見到她,就扯著太監嗓兒說:“咹,這麽點兒小事也做不好,情商這麽低,以後怎麽參加工作?東日國人一向注重細節,我做事就是有東日國精益求精的品質,我怎麽就教不會你呢?”


    他抖抖索索從外套裏取出皮夾,抽出一張銀行卡,又嘿嘿笑著,說:“喏,用這張卡吧,嘿嘿,本來想把錢報到我自己的賬上,唉,男人難啊,那張卡我和你師母共用的,我給喬其交學費、家裏的大事都用那張卡。我不光學問好,還有經濟頭腦,哪像你們窮人,我大哥的女兒結婚,我在南方開會的時候用我攢下的小金庫給她買了一整套銀飾,亮晶晶的可漂亮了,嘿嘿,你師母都不知道,嘿嘿。你們女孩子就得找我這樣的男人,絕世好男人。”


    劉青吾眼睛冒火,恨不得一拳砸到喬增德那張肥豬臉上。但她咬著牙保持著平和,沾到喬增德任何皮肉,都隻會增加她的惡心。


    喬增德毫不覺察,仍得意洋洋地說著:“男人有錢就變壞是有道理的,沒有錢,哪裏有女人肯跟?咹,你還總崇拜我,也是,像我這種又持家又有學問,對家庭負責的絕世好男人都絕種了......”


    劉青吾不知道他腹瀉一般自戀自誇的話說了多久,也不知道喬增德何以能說出“崇拜”他話。


    她極力使自己冷靜。如果之前,喬增德隻是暴虐,那麽此刻,喬增德正在越過一條界限。


    這不是一個老師跟學生說的話,也不是一個長輩對晚輩說的話,這是一個男人在對一個女人炫耀他自以為是的資產。


    這次要報出來的賬目是二百七十塊一毛的巨款。


    喬增德拿出銀行卡,竟然是帶著笑意看著劉青吾。他的眼神,一些諂媚,一些炫耀,一些誘惑,一些不屑,一些哄騙。


    劉青吾想起張一三,想起那個可怕的教體育的老頭兒。


    現在是全員下班的時刻。劉青吾提醒著自己:眼前有一個妄圖用二百七十塊一毛瀛洲幣炫耀身價的老雜種。


    劉青吾笑了笑,喬增德隻是一隻愚蠢的紙老虎,有賊心沒賊膽。


    劉青吾的頭腦冷靜而清晰:“這些人的眼神,都是一樣的。有人貪財,有人貪色,有人既貪財又貪色。貪婪和吝嗇是一體兩麵,貪婪的人也必是吝嗇的人。”


    劉青吾跟我說:“女性不要憤怒。憤怒確實可以產生超常的力量,但如果身處於一個無力改變、暫時無法逃離的世界,不要憤怒。憤怒會消耗自身能量,徒增對自己健康的傷害。女性需要學會旁觀。從旁觀男人--‘人類’的表演中,開辟自己的世界。欲使其滅亡,必使其膨脹。要兵不血刃,讓他們自取滅亡。”


    第二天,劉青吾報完賬,再一次找喬增德交材料,會計佟蘭美拿著學院兩個月的工資匯總表敲門進來找喬增德簽字。


    她看看劉青吾,又看看喬增德,討好地說:“喬院長,青吾是您的親學生,又是博士,這個崗位雖然是貧困生的勤學補助崗,但青吾每天要忙很多事,相當於全職工作,多了給不了,但提到每月一千五,學院是有這個權限的。”


    喬增德把肥胖的身軀往椅背後邊一靠,整張臉擰成雞屁股,假裝沒有聽到佟蘭美的話。


    劉青吾這才知道,原來這個崗位是貧困生的勤學補助崗,根本不是王奇說的來幫導師幫學院“分憂”。


    劉青吾並不歧視貧困生,上這麽多年學,她甚至根本沒有關注貧困生和其他學生有什麽分別。她到這兒來也不是因為缺錢,王奇那樣懇切地請她看在一個師門的份上過來幫忙,她才過來的。


    稅後八百瀛洲幣。劉青吾甚至沒有當回事。


    如果要賺錢,隨便在校外做什麽兼職都比在這個辦公室一個月一千稅後八百賺得多啊。怪不得喬增德一口一個“窮人”。


    明知道學生窮,還大罵學生窮,喬增德是故意虐待他人。以二兩錢妄圖勾引窮女學生,喬增德更是心術不正,踐踏別人的尊嚴。


    劉青吾又解開了一個問號。


    喬增德不是性格的問題,是人格的問題。


    喬增德繼續癱坐在椅子上,直接往後一躺,把手機高舉過頭頂。


    佟蘭美尷尬地看看劉青吾。劉青吾不說話,佟蘭美又看看喬增德。


    喬增德始終沒有開口,佟蘭美尷尬地帶著簽完字的工資匯總表走出了辦公室。


    門一關上,喬增德馬上把手機往桌子上一扔,抬起眼皮,一反昨天被財務當場抓住錯誤時狡辯的神情,恢複了往日的凶狠相。


    他瞪住劉青吾,拎起一邊的嘴角,尖細著嗓音說:“沒有我你能在這兒掙錢?!我堂堂大教授,給你上課,天天給你指導論文,我還得給你錢?!”


    劉青吾感到無法言說的震驚。喬增德說的還是人話嗎?


    劉青吾看著咆哮的喬增德,想著那個起早貪黑的自己,終於如釋重負。


    為了王奇短暫的“推心置腹”,她浪費了幾乎整整一個學期的時間。劉青吾覺得自己已經對得住這位師姐了。既然並沒有師門情誼,那自己可以坦然地,不必把這些人放在心上分毫。


    劉青吾把辦公室的鑰匙輕輕地放在喬增德的桌子上,笑了笑,臉上看不出任何慍色:“喬老師,我不是來掙錢的,王奇師姐說辦公室裏人手太少,您是導師,又是院長,所以請我來幫忙的。這個學期的事情已經基本處理完了,您的差旅費也都報銷完了,孫師母的病想必也好得差不多了,我學業又很忙,下個學期我就不過來幫忙了。”


    她沒有過多解釋,也沒有過多情緒。


    對喬增德這種病態人格來說,別人的痛苦,就是他的快樂。由衷的無視,最有用。


    五六十歲的教授,連基本的禮貌和素質都沒有,那不是靠她解釋幾句就能教好的。何況,她根本不想浪費自己的精力,交著學費,來教一個教授“做人”。那是他爹娘的事。


    反麵教材,也是教材,無意義有時候正是有意義。從此刻開始,喬增德不再是劉青吾的“老師”,而成了劉青吾選題研究的案例樣本,一個病入膏肓下賤到極致的樣本。


    劉青吾要讓喬增德永遠活在他自己的精神病裏,直到他自我毀滅。


    她說完,沒有再給喬增德說話的機會,轉身走出了辦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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