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平堯帶著喬其去了毛秀春家。孫昱仁去世了,但為了照顧他的遺孀,福利待遇還是照常發放。


    毛秀春問孫平堯:“平堯,喬增德最近對你還好吧?”


    喬其努努嘴,伸出小手掰著毛秀春的臉,奶聲奶氣地說:“外婆,爸爸是壞爸爸。”


    孫平堯拍一下喬其的屁股:“小小孩子你懂什麽?自己到旁邊玩去。”


    張姐趕忙過去抱著喬其說:“其其,走,咱們去玩積木,堆房子。”


    毛秀春笑著看張姐抱起喬其,估摸著她倆聽不到什麽了,才跟孫平堯說:“平堯,我就是擔心喬增德走得太順了,有一天,他有別的什麽想法。”


    “哎呦!媽!”孫平堯不滿地製止著毛秀春,“媽,喬增德還不敢。不過,他這兩年確實挺順當,眼看就要評正教授了。”


    毛秀春心裏還是不踏實。李仲森什麽都跟著對著幹,前幾天還要過來送東西,毛秀春在電話裏就把他一頓罵。這麽大年紀了,“寡婦門前是非多”的道理還不懂嗎?


    喬增德如果評上正教授,那差不多職務上也得晉升。毛秀春對體製內的晉升程序還是熟悉的。當年孫昱仁晉升為局長,那可是搏命搏來的。比起孫昱仁,喬增德可順利多了。


    喬丁鉤和於春梅過年的時候來走動過一次,於春梅還是老樣子,溫順,任勞任怨,但喬丁鉤透露的意思,當爹的,對兒子的前程頗為關心。


    孫昱仁沒了,毛秀春覺得喬丁鉤和於春梅在她麵前腰板挺直了許多。但她隻用一句話就讓喬丁鉤又矮下去一截。


    喬丁鉤說:“增德這小子就是有才,年紀輕輕,破格兒提拔,咱這整個朝北也沒有幾個。平堯,就等著享福吧。”


    毛秀春見他翹起二郎腿,話裏話外地把喬增德的成就都當成了他喬丁鉤的兒子自己“有才”,毛秀春心裏當即“哼”了一聲,又找到了當年局長太太的架勢,:“親家,你不懂。不要說在咱們朝北,長天,就是整個瀛洲,誰要說是靠自己成的事,那可要閃著腰。孫昱仁人是沒了,可他生前死後都沒少忙活。喬增德的校領導,那是我和孫昱仁的發小、哥們兒。哦,你也見過。”


    喬丁鉤尷尬地放下二郎腿,手捂在膝蓋上,訕訕地笑笑說:“是,親家那是喬增德的恩人。這些增德沒少跟我們說。”


    毛秀春見喬丁鉤還算懂事,也就不再計較什麽。但毛秀春還是覺得,這男方親家不能騎在自己頭上。女兒是喬家的媳婦兒,女兒的娘家要是不硬氣,那女兒在別人家就沒有地位。


    毛秀春也不知道為什麽,孫昱仁還在世時,她瞅著孫平堯就來氣。但孫昱仁去世了,孫平禹又成年累月不著家,她對孫平堯倒多了些親近。特別是看到喬其,毛秀春更是什麽好東西都想留給她。


    喬丁鉤聽明白毛秀春的意思了,往後兒子喬增德還有用得著她毛秀春的地方。大丈夫能屈能伸,能軟能硬,為了前途,不丟人。


    喬丁鉤換上一副笑臉,嗬嗬地說道:“親家,你放心,增德這孩子從小有天分,平堯跟了增德,往後還有好日子呢。你說,等到增德評上正教授,市裏是不是得給他配輛車啊?我看我們屯大齊他們家,他大兒子齊德強,說是在什麽接待中心當了主任,哎呦,回屯裏的時候,我們鎮長親自開著車去接呢。”


    毛秀春不知道屯裏什麽規矩,但喬丁鉤這番話倒未必道聽途說。孫昱仁當上局長,回老家祭祖的時候,那陣仗她也見過,當地的頭臉人物,親自接送不說,吃住全部安排好。但是她不知道,喬增德升到正教授,對於管製係統是哪一個級別。


    但是在喬丁鉤麵前,毛秀春不懂也得裝懂,不能落了下風。她氣定神閑地說:“親家,嫂子,咱們的眼光得放長遠,增德以後還能管什麽鎮長不鎮長的?咱們做老人的,就是希望小輩們安安生生過日子,把日子過好,比什麽都強。”


    於春梅左手握右手,很是讚同毛秀春的話:“是啊秀春,我也是這麽想的。你說增德就是個屯裏土生土長的地瓜,我也不懂什麽教授不教授的,但是他往家捎的那些大包小包......”


    喬丁鉤膝蓋碰碰於春梅,眼神犀利地瞪了她一眼,埋怨她說多。


    毛秀春當即明白,喬增德看來,無師自通地學會收好處了。但毛秀春心裏有點矛盾。孫昱仁也說不上多兩袖清風,逢年過節,光是他的下屬就絡繹不絕,家裏堆得東西,毛秀春看著就煩。現在冷清了,毛秀春倒覺得有點兒不適應。


    這得看女兒孫平堯的想法。這些人情往來,隻要平堯能應付得來,毛秀春不想多問。


    喬丁鉤見於春梅漏了話,訕笑著找補說:“親家,增德讓我們給你帶過來的禮盒,我放在門口了。這孩子就是懂事,有什麽好東西,總是先想著丈母娘。”


    說著,喬丁鉤站起來,拉拉於春梅,說家裏還有活要忙。


    毛秀春心裏冷笑地看著喬丁鉤的小聰明,眼神不自覺就鄙夷起來。但她盡量客套地說,讓喬丁鉤、於春梅留下吃飯。


    當然,客套是一禮,鍋裏沒下你的米。毛秀春知道喬丁鉤兩口子不會留下來,盡了禮數就送他們到門口。喬丁鉤帶來的東西,她連看都沒看,就讓張姐帶回家了。


    毛秀春沒有告訴孫平堯她公公婆婆來過,她見孫平堯氣色不錯,轉而拉起了家常話:“喬其這也該上幼兒園了,你以後就輕鬆了。”


    長天師範大學有附屬幼兒園附屬小學附屬中學,教職工的孩子都是在那裏上學,孫平堯覺得不是什麽大事。她當年在機關幼兒園是什麽樣,大學的附屬學校應該也差不多。


    喬其在屋裏傳來咯咯咯的笑聲,毛秀春和孫平堯相視一笑,不約而同地說了一句“真快啊”。


    毛秀春忽然問孫平堯怎麽給喬其留那麽個發型,光溜溜的,隻留個頭頂,都看不出是個女孩。


    孫平堯歎口氣說:“媽,也不是我成心給她留這個發型。你不知道,跟喬其一般大的小孩,人家都穿個粉的裙子啊戴個發夾啊,喬其一見裙子就哭。我也給她留過長頭發,給她別上發夾,但她也不知道怎麽就跟發夾做起對來,把頭發都拽掉了。頭發哪兒長她揪哪兒。我是怕她傷著自己。反正現在還小,隨著她長吧。等長大了自己有審美了,就知道愛美了。”


    毛秀春聽完也就沒往心裏去,喬其還是小,小孩嘛,分不清男孩女孩,也正常。


    毛秀春問:“平堯,喬增德現在對喬其還像小時候那樣嗎?”


    孫平堯想了一下說:“他吧,對孩子還是挺上心的,畢竟是師範大學,他自己還是教師,對喬其的教育很上心。就是整天從長天師大的圖書館偷書,都是舊得發黴的書,我都看不懂,更不知道怎麽教,關鍵是不衛生。我覺得咱們家也不指望喬其以後掙多少錢養家,咱們家,高幹高知家庭,喬其以後找個門當戶對的家庭,也用不著讀多少書。我不想逼她。”


    毛秀春拉下臉,她一下子想起小時候的孫平堯幹啥啥不行的樣子,心裏感到一陣煩躁。上了年紀,毛秀春學會了有話說半句。她不想“得罪”孫平堯,不然,她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反正喬其現在還小,毛秀春不想皇帝不急太監急。喬增德隻要對孩子上心就行,這樣,孫平堯“母憑女貴”,以後也好有個砝碼。


    母女倆說話間,喬增德打來電話。當著毛秀春的麵,喬增德恩愛地問孫平堯,要不要他去接她們回家。


    孫平堯看看毛秀春,毛秀春假裝沒有看到,站起來去看喬其。


    喬增德的電話讓毛秀春想起喬增德第一次到孫家來的時候,毛秀春不由得重重地歎口氣。


    孫平堯的電話放下沒多久,喬增德就滿麵春風地來了。


    老丈人走了,再來“孫家”,喬增德已經沒有當年的緊張卑微了。可是,他一進門,還是想起了他第一次登上孫家門時候的畫麵。


    當年喬增德以未來女婿的身份一進門,孫旻仁、毛秀春就熱情地把他讓進了屋。張姐接過他提溜的兩瓶白酒一包湘西臘肉,他還沒有來得及看清楚孫家,就看見看起來和他妹妹差不多歲數的孫平禹,滿不在乎地把削了皮僅吃了兩口的蘋果扔進垃圾桶。他頓時覺得保姆拎走的那點東西太寒磣,坐在鬆軟的椅墊上渾身僵硬,屁股都不敢坐實。


    二十出頭的孫平禹快活地喊了一聲“哥,你來了”,連話也沒等他回,就用腳扒拉開茶幾旁邊的幾箱水果。


    那是孫旻仁的福利,與中央同一批“特供”。


    他和孫平堯結婚後吃了無數“特供”,尤其是空運的海產品吃到痛風,但都沒有這一箱蘋果讓他印象深刻。


    孫家的蘋果竟然那麽大!


    喬增德到現在還記得孫平禹隨手扔掉的那隻蘋果。


    那隻蘋果雖然缺了兩口,但一點鏽跡都沒有,晶瑩、水脆、可憐,他恨不得撿出來帶回家。他娘於春梅,見都沒有見過這麽大的蘋果,他的哥哥、弟弟、妹妹,見都沒有見過這麽大的蘋果,他在南湖師範大學不吃不喝省出的毛票隻能買得起他們屯裏的小澀果。可是,他連那樣的小澀果都不舍得吃。


    孫平禹瞪了他一眼,轉身進廚房,小聲地跟孫平堯說:“姐,你找的這是什麽人啊,啥也沒見過!”


    聲音再小,也穿過了廚房的門簾,鑽進了喬增德的耳朵裏。


    喬增德耳朵像燙起了燎泡,若無其事地拿起桌子上的報紙。剛看到“朝北經濟新模式”的大標題,孫平堯就從廚房出來,驕傲地端給他一盤熱騰騰香噴噴的蝦。


    喬增德看著孫平堯手裏的蝦,那熱騰騰的溫度像傳到了軟得讓人不敢坐的沙發上。他從烙鐵似的軟座上噌得彈起來,動作迅猛得腦壓都沒跟上。


    喬增德想起那時候的情形,他忍不住為自己感到鼻酸。


    誰也不知道,他偷偷地在短暫的失明中將香氣吸進鼻腔,不舍得浪費一點兒。那香氣,刺楞出鼻孔的鼻毛最懂得他的心思。貪婪的氣息一路過鼻毛的轄區,它就乖巧地往上翹翹,點綴其中的幹鼻涕無法抵抗這強大的力量,服帖地停在鼻孔中間不占道的鼻小柱上。


    孫平堯撒著北東地區女性獨有的嬌,挑釁的語氣從門牙縫裏先走半分鍾,學著戲裏王熙鳳的潑樣兒,說:“咋地,饞暈了?”喬增德的腦壓這才恢複正常。


    喬增德摸摸自己的肚子,想起自己那時候幹瘦幹瘦的。


    他站著哼哼笑了一下,然後半弓著腰,接過比他手指頭還長還肥的中央蝦,恨不得馬上拎出一隻吞下肚兒。


    他特別享受孫平堯撒的這種嬌,尤其是孫平堯也像蝦米一樣拱起肩胛骨罵他的時候,他總是感覺到濃濃的愛意。雖然那時候,喬增德已經學了好幾年文學,但沒有哪篇小說寫中他的情感。


    “我爺爺當年就是在占領北東的日本大營裏幹木匠那會兒也沒見過這麽玲瓏香辣的蝦仔啊。”喬增德討好又誠實地偷偷跟孫平堯說。


    孫平堯的臉色也像她端的那盤蝦,紅彤彤的,也像她弟弟剛丟進垃圾桶的蘋果,又水白嫩嫩的。


    喬增德一下子忘記了他的爺爺,他攀上孫家,不,孫家看上他,那是飛上枝頭做鳳凰,文化與當官相結合,無往不利。


    那煮熟的蝦仿佛飛起來,喬增德學識了得,一下子從這蝦仔裏看到了火紅的青雲路。中國的路遙“寫”高加林算什麽,我喬增德立誌腳踏實地做一個司湯達的於連。


    孫平堯爽快地笑起來,沒忘了蔑視他一眼。


    也奇怪,她上個半半拉拉的高中倒也不覺得有什麽自卑,對金貴的大學生也沒有多少羨慕和崇拜,但是,她一看到喬增德在她麵前擰巴扭捏做作的文化人的樣子,她心裏就頓覺高人一等。就像小時候,別人客客氣氣地叫她爹孫昱仁“孫局長”,她也覺得自己高人一等。


    孫平堯和孫平禹都不成器,毛秀春對“大學生”倒稀罕,她頂看不上女兒孫平堯對喬增德頤指氣使的樣子。


    喬增德第一次見他未來的這位丈母娘,就像豬八戒撞天婚見到梨山老母,哼哼唧唧膩膩歪歪,比跟自己的親娘於春梅還親。


    喬在喬增德的心裏,他的親娘偏向小兒子喬增財,他的親爹偏向大兒子喬增金,隻有他這個老二爹不疼娘不愛。見到毛秀春,他覺得可算見到親娘了。


    毛秀春熱情地招呼著未來的女婿,喬增德感動得恨不得當場就喊一聲“娘”,恨不得自己即刻姓了孫才好。孫昱仁洗把手,張姐跟在後麵,端出兩個菜,又擺上兩個茶碗,孫昱仁就招呼喬增德坐下吃飯。


    可吃完飯,毛秀春在廚房裏拎起喬增德帶來的那點見麵禮,皺起眉頭嫌棄的神情,喬增德一生也沒有忘記。


    他的心上像紮了根刺。


    喬增德回屯的路上,他感到一種巨大的不公。


    他覺得自己的父母很可憐,也很可恨。他想親近毛秀春,可又覺得她有幾分可惡。他感到頭腦發熱,他在孫昱仁麵前總是有種膝蓋發軟想下跪的感覺。他興奮於自己有了靠山,又討厭自己膝蓋發軟。他覺得自己的光明前途就在眼前,但又直不起脊背。


    等到他回到屯裏自己的家,他覺得自己已經是孫昱仁了。


    現在,孫昱仁死了,喬增德心裏一陣暢快。


    他跟毛秀春打過招呼,頭一次像真正的男子漢一樣,站在孫家客廳中央,字正腔圓地喊道:“喬其,跟爸爸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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