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城宜進了門,見家裏有陌生的年輕男人,倒拘謹起來。她沒有讀過大學,高中斷斷續續地上著,王懷輿就是她的老師,她很少有機會接觸年輕男人。


    她覺得自己麵對餘承舟就像麵對一堵無法穿越的牆。戲院的事她插不進手,家裏也沒有什麽事需要她操扯,閑來無事她就寫字。隸書寫完寫小篆,小篆寫完寫行書,寫到無趣就四處走走。


    餘承舟去了瀛京,說是要給戲院引入新劇。


    餘承舟一離家,王城宜心頭感到輕鬆,但也覺得寂寞。她想在外麵找份事做,但走著走著,就走回了家。


    田卿卿親熱地給女兒介紹:“他叫孫平禹,從朝北來的,是我的新同事。”


    王城宜靦腆地說一句“你好”,就款款坐下,再也不好意思直視孫平禹。


    王懷輿笑著給女兒添上一碗湯,吩咐阿姨把菜熱一熱。四個人就陷入了尷尬。


    田卿卿又說起前幾天處東波的新聞,她忽然想起什麽似的問平禹:“平禹啊,你聽沒聽過玉玲瓏啊,哎呀,聽說,處東波把玉玲瓏賣到朝北去了。哎呦,南方的石頭在南方才好看,運到北方去,就是石頭也要水土不服的。”


    孫平禹沒有聽說什麽玉玲瓏,但他覺得田卿卿話說的有趣,就笑了。


    田卿卿拍拍手,繼續說:“我跟你們講啊,這玉玲瓏不比別的石頭,要是來觀光溜達眼珠子那它就是渾身眼睛的怪石頭,但是要是下雨天來看,那石頭自成水簾洞。二百八十八個眼洞洞彼此相通,就是小魚在裏麵也要迷路的。”


    王懷輿笑意盈盈地看著母女兩個人,偶爾被田卿卿嬌嗔的動作逗得笑出聲。


    孫平禹看著他們一家三口,羨慕地說:“王伯伯,你們家,真好。”


    王懷輿還沒有回答,田卿卿接過他的話頭說:“哦對了,平禹,還沒有聽你說你家裏人呢。”


    孫平禹無奈地低一下頭,努力用平靜地語氣講:“我有個姐姐,前些日子剛生了女兒。我當舅舅了。嗯......我父親剛剛去世,我母親也到退休的年紀了。我讀完大學後,一直也沒有找正經工作。在這裏能這麽快找上工作,真的特別感謝王伯伯和田阿姨。”


    王懷輿用安慰的眼神看著他,語氣裏充滿慈愛:“平禹,這就是緣分,過去的事要讓他過去。人生要走到下一個階段,需要新的挑戰,新的環境,人的心要有新的憧憬,人才能真的從過去的時光裏走出來,也才真的可以把過去很在乎的人和事放下。什麽能給你帶來快樂和安寧,你就給他花最多的時間。”


    孫平禹點點頭,覺得王懷輿說得又懇切又哲理,他對王懷輿又多了一份敬重與親近,隻是想起和父親的最後一麵,孫平禹心裏還是驟然一痛。


    王城宜端著熱湯,暖了一下手,撒嬌地望著父親,眼睛裏都是崇拜:“爸爸,你怎麽沒跟我說過這些話啊?”


    田卿卿咯咯笑著:“城宜,你爸爸這是遇到忘年交了。”


    王城宜放下湯碗,左右看看王懷輿和田卿卿,略帶遲疑地說:“爸爸媽媽,我想跟你們商量個事情。”


    阿姨把熱好的菜端上來,田卿卿招呼孫平禹吃飯,給女兒夾了一塊剔骨豬肋,讓她邊吃邊說。


    王城宜拿起筷子,卻沒有吃飯:“媽媽,我想在外麵找份事做。”


    王懷輿“嗯”一聲問:“魏家養不起你了,要你出去做工?”


    “不是,爸爸。”王城宜沉吟著,“是我自己想找份事做。”她看看田卿卿,說:“我還這麽年輕,總不能天天在家寫字。”


    田卿卿倒同意女兒的說法。她在文化館工作,也不是為了偉大的事業,薪水就是用來買買菜,可是每天來回走一走,還能打聽點消息,知道知道新聞舊聞,她覺得蠻好。


    和王懷輿結婚後,家裏大的花費也沒有什麽,無非就是給王城宜請老師到家裏講書,母女兩個買買飾品,田卿卿還從來沒有因為養家犯過愁。


    王懷輿和她結了婚,她才知道王懷輿還有一輛小汽車。可婚後小汽車沒有什麽大用,王懷輿就找人賣掉了。


    王懷輿拿著賣小汽車得來的十二萬瀛洲幣,交到田卿卿手裏,笑著和田卿卿坦白家底:“田女士,王某人所有的身家性命盡皆交付與你。”


    那筆錢,田卿卿還沒動過。錢三分之二存在滬州銀行,每年的利息都花不了,何況王懷輿作為大主顧,滬州銀行每年大節還要給王懷輿家派送禮物。


    當季的大閘蟹,過節吃的鬆糕,開海的生蠔大蝦,最新上市的六味香大米......這些東西送到家裏看著是不多,但平常人家如果都靠自己微薄的薪水去買,卻也是不舍得。越是不舍得,就越覺得好,越覺得好,就越覺得想要。富足裏的欲望和匱乏中的欲望都是欲望,但有而不吃讓人自由,沒有而隻能忍受讓人感到捆縛。有的選,是自由的條件。


    但對王懷輿家的生活來說,有了這些添補,哪怕每兩個月送一次,也要吃上一段時間。人的肚皮,吃過,不缺,就沒有太大的渴望,沒有大渴望,也就對物質沒有特別的欲望,飲食自然也就清淡。


    錢的另外三分之一,王懷輿投進瀛泰裕君投資有限公司。掙出本金後,王懷輿就把餘下的錢放在基金裏,無關痛癢地隨點數漲跌,每月賺得比田卿卿薪水的三倍還要多。


    田卿卿總說王懷輿會賺錢,但王懷輿總是帶著寵溺地刮一下她的鼻子說,不是他賺得多,是她掙得少。兩個人就在平陽巷不顯山不露水地過著平靜的生活,有了王城宜,生活除了多了孩子童真的快樂,並沒有別的變化。


    兩個人,一家人,鄰居眼裏的神仙眷侶。


    孫平禹看著田卿卿,有些不好意思地說:“要是城宜小姐早一天回來,這講解員......田阿姨,不如,讓城宜小姐做這個講解員吧?工作我可以再找找看。”


    田卿卿笑著說:“哎呦平禹,你想到哪裏去了,這工作又不是一碗飯,說讓給誰就讓給誰。城宜沒有趕上這個工作,說明這個工作跟她沒有緣分。”


    王懷輿點點頭,夾起一塊豬肋旁邊的小配菜,在後牙口上嚼兩下,說:“城宜,你是想工作還是想讀書學習?如果隻是想找個事做做,我在滬寧大學有個朋友,你可以跟著他學學畫畫。”


    可以去滬寧大學學畫畫,王城宜很高興。她毛筆字寫得雖好,但繪畫的功底卻不紮實。


    幾個人吃完飯,孫平禹與王懷輿一家告別,回旅館收拾行李。他打算下午就搬到文化館提供的單間公寓,明天一早就去館裏熟悉工作。


    王懷輿給滬寧大學美術係教授羅大虎打了電話。羅大虎已經是滬寧大學美術係的係主任,在電話裏當即應承王懷輿,王城宜可以隨時到美術係旁聽所有課程。


    王城宜開心地像隻蝴蝶,撲進父親王懷輿懷裏。田卿卿看著親熱的父女倆,佯裝吃醋地嘟嘟嘴,然後說:“王城宜女士,祝你早日學成歸來,到時候我們文化館給你辦一個大大的畫展、書展。”


    王懷輿想起餘承舟,他問王城宜:“光顧著你高興了,我倒忘了問問你,承舟知不知道你的打算啊?”


    王城宜有些低落,但隨即掩飾過去,輕鬆地說:“承舟一直很尊重我的選擇,我想他應該沒意見。”


    田卿卿也顧慮著又問了一句:“你公婆呢?沒有什麽意見吧?”


    王城宜考慮了一下說:“魏家的戲院我幫不上忙,公公婆婆待我很好,什麽都沒有要求過我,所以,媽,我在他們家實在是閑得發黴。往後,承舟說不定還會到處接談新戲,他這次去瀛京說最少去十天,我想,我也應該提高提高自己,不然,年紀輕輕的,腦子裏就該包小腳了。”


    田卿卿滿是愛憐地看著王城宜,拉著她纖細柔軟的手,放在自己手心裏,輕輕說:“囡囡長大了,有自己想法了。”她不想每次回來都過問女兒的夫妻生活,隻要看見女兒高高興興的,她就很高興。


    王懷輿在家小憩,順便再養養腰傷。田卿卿下午不去文化館,拉著王城宜去了韜晦翡翠。雖然王城宜結婚的時候,王懷輿和田卿卿已經給她置辦了全套金首飾,但這次回來,除了一枚小小的戒指,王城宜什麽都沒有戴。


    田卿卿看著王城宜小巧的耳垂上隻有空落落的耳洞,心裏感到心疼。王城宜穿了一件繡著紫色蝴蝶的長旗袍,她搭配著給女兒選了一對紫冰玉環,又選了一隻帝母綠手鐲。


    王城宜喜歡紫冰玉環,但手鐲她選了一隻普通的白玉手鐲。田卿卿依著她,但要她現在就戴著。


    她看著亭亭玉立的女兒,心裏滿是歡喜。女兒要去學畫了,田卿卿招招車,又帶著女兒去白渡橋買學畫用的物品。


    滬州話裏,“白”是免費的意思,可王城宜看來,白是一種色彩。


    車行至橋上,王城宜想下車走走。司機等在橋頭邊上,下車點了一根煙,悠閑地等著母女倆。有錢賺,行與停,隨客人心意。


    站在橋上,暮靄消散,日影動搖,滬江兩岸,千裏煙波,天遠水闊。王城宜覺得好像全世界的水都在此重逢,詩歌裏的楚水、巫水、湘水,爸爸講的太平洋、北冰洋、尼羅河,它們在濕雲霧雨中交融,又在看不見的地表下匯合。


    王城宜想知道這水的盡頭通往何方。


    白渡橋不遠處是剛剛動工的瀛東明珠塔,垂直虛空的筒體在沉日斜暉中靜穆著。橋下是湍湍江水和穿梭而行的舟船,淡燈搖曳,在白色的鋼架間重重疊疊。全鋼結構的橋身,橫空架掛著彩色的電車,車上新刷著瑪麗蓮·夢露妖嬈動人的風姿。電車駛過,刹住,電車線上“嘶嘶嘶”地擦出閃著綠瑩瑩光亮的火花,在白色橋身上映出影子。


    光影火花倏忽而逝,王城宜感到心碎,兩句詩,兀自湧上心頭。


    大都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


    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


    田卿卿給女兒搭上白色披肩,王城宜才發現已經在橋上默然站立了很久。她抱歉地看看母親,從自己的心事中回過神來。


    她不想讓母親擔心。


    田卿卿還是忍不住問:“囡囡,結婚不開心嗎?”


    王城宜嘴角淺淺一笑,搖搖頭。今天回家,她終於知道父親和母親為什麽“恩愛”,因為母親可以一直講話。她說什麽父親都笑意盈盈地回答。可她和餘承舟好像兩個世界的人,無話可說,讓王城宜感到孤獨得沁骨。


    有孩子會好一些嗎?可王城宜害怕,孩子非但沒有治好她和餘承舟的孤獨症,反而也落入寂境,那小小的人兒要怎麽承受?


    她打了個冷戰,笑笑,把披肩搭回田卿卿的肩上,兩個人挎著胳膊,回到車上。


    車路過戲院,王城宜和田卿卿下車,跟魏建生打過招呼,王城宜跟著田卿卿回家住了一晚。第二天,王懷輿就帶著她去了滬寧大學。


    孫平禹把小小的公寓收拾得幹幹淨淨,他把窗戶擦得沒有一絲印子。洗完澡,他一絲不掛地站在窗前,感覺到前所未有的自由。


    滬州的公寓讓他覺得異常......安全。孫平禹心裏琢磨著自己的感受。在長天,就算在家裏,他也要穿得整整齊齊。父親孫昱仁在家的時候更是要板板正正。


    他都快二十歲的時候,母親毛秀春進自己的房間都從不敲門。不管孫平禹怎樣提醒她,毛秀春還是覺得一家人進房間還要敲門,未免也太生疏。


    現在,這間小小的公寓,完完全全屬於他。孫平禹站在窗前,聞著滬州嶄新的空氣,看向對麵,最近的窗戶也隔著幾百米,他一點也不擔心窗外有人看到。


    他想起王懷輿說的話,默默告訴自己,要讓過去成為過去。王城宜要去學畫畫了,孫平禹有點佩服她。看不出來,嫻嫻靜靜的女孩,倒有一番自己的主意。


    上一次和年紀相仿的女孩吃飯,還是在大學。孫平禹對班裏的女孩子沒有特殊的感情,回了長天就更是聯係得少。和餘承舟認識以後,兩個人火花四濺,孫平禹到現在也搞不清楚愛情是怎麽一回事。


    王懷輿和自己的父親孫昱仁不同,他的寬厚裏總是帶著寵愛。孫昱仁雖然寬厚,但在他麵前,孫平禹覺得自己就像是他的下屬。田卿卿這樣撒嬌的媽媽,孫昱仁在長天從沒有見過。他的母親毛秀春總是風風火火,說一不二。姐姐孫平堯有的時候唯唯諾諾,有的時候也刁蠻得很。田卿卿從心底生出柔軟精致的氣質,孫平禹甚至很難叫她“阿姨”。


    王城宜就更是嫻雅端莊。孫平禹從未見過骨架如此小巧麵容如此嬌羞的女人。姐姐孫平堯是瘦,但瘦得讓人一看就咯得慌,但王城宜,孫平禹竟然很想抱抱她。


    他隻在電影裏見過女人穿旗袍,在長天,用田卿卿的話說,衣服也要水土不服。隻有滬州才養得出旗袍氣質的女人,旗袍氣質的女人也隻有在滬州才能妥帖地活著。


    孫平禹有好多說不出的新奇感,他的悲痛、愧疚,被滬州嶄新的空氣稀釋了。他轉身跳到鬆軟的床上,拿起文化館的冊子,一頁頁地看著。當他看到旗袍展覽活動時,王城宜的麵容出現在模特身上。


    孫平禹不由自主地撫摸了一下她嬌嫩的臉頰,沿著模特的身形細細遊走,他心裏感到一陣小鹿亂撞。


    可他即刻覺得自己背叛了餘承舟。即便已經分開,孫平禹還是覺得自己不應該有小鹿亂撞的時刻,想念瞬間襲來。他低頭一看,自己已經一柱擎天。


    孫平禹釋放著自己,男人,女人,他已經分不清是為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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