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增德急不可耐地想查看紅包數額,他趁著孫昱仁一桌桌敬酒的功夫,假裝抱著喬其透透風,走到了葵水台的二樓。


    這是他第二次走進這座豪華酒店。


    他把喬其平放在二樓走廊的座椅上,從紅色小被裏解開一個紅兜子。橫七豎八的紅包,樣式不一的信封,有的是直接的紅票子綠票子。


    不用說,直接的紅票子綠票子卷巴起來的,是他的親戚們的。他的親戚們哪有人用信封?都是直接卷一卷,塞到小被裏。


    二十的,五十的,一個煙卷一個煙卷的,卷得很仔細。


    喬增德沒有數這些煙卷一樣的票子,他打眼一看就知道沒多少。


    他頗為氣惱。拖家帶口來了,每家就隨一份禮。


    但喬增德也理解,他們屯就這麽個“風俗”。小孩子的百日宴,隨點就行。就這些“煙卷兒”,還是懂事的親戚特意提高了價碼來的呢。


    喬增德請屯裏的親戚來,自然知道這是虧本的買賣,但是他心裏很清楚,不得不請。隻要他們喬家還想在屯裏混,這些人情世故就不能不懂。


    再說,富貴不還鄉,如錦衣夜行。啥是富貴?排場!請的是窮親戚,但買的卻是自己的口碑。親戚們吃好喝好長了見識,回去自然是一番宣揚。喬增德以後就是在屯裏街上走上那麽一走,也是屯裏響當當的人物。他爹他娘以後在屯裏,那就是名門望族。


    喬增德把包著信封的紅包拿在手裏捏一捏,根據厚度練練手感,這個技能以後有的是用處。他先在心裏估摸一下數額,再打開驗證。沒練幾個,他就可以做到準確無誤了。


    信封上都寫著名字和金額,其實一目了然。喬增德就是要過過有錢的癮,暫時有錢也行。


    周望宗和孫昱仁是老交情,破天荒的,出手給了兩千。


    森達公司前兩年水網係統檢修不過關,孫昱仁帶著下屬和工人親自到現場負責排查,在報備的時候幫了不少忙。董事長張毅恒親自答謝,給了孫昱仁十萬酬金,拜托他往後多照應。這次,借著喬其百日的由頭,代表他個人的心意,塞了厚厚一個紅包。


    喬增德拿在手裏反複觀摩,他的心怦怦直跳。他不敢輕易評估金額,信封上閃著光輝,晃得他眼睛都眯起來。


    喬其在小被裏“哼唧”一聲,好像有點兒看不慣她爸喬增德那沒出息的樣兒,催促他快點打開。


    喬增德看著喬其,罕見地露出父親的笑臉:“好好,爹給你打開啊。”


    喬增德深呼吸,輕輕揭開信封封口,兩疊紅通通嶄嶄新的瀛洲幣,束著神氣的腰帶,勾出了喬增德的驚歎。


    “兩萬!萬!”


    喬增德剛要驚呼,但他立馬左右四周環視,捂住了嘴巴。


    他心中狂喜,抱起喬其親了一大口,說:“喬喬,其其,爸的好閨女,你可真是個招財寶!兩萬!”


    喬其被喬增德刮得精光的胡子紮得想哭,她撇撇嘴,喬增德馬上“哦哦哦”地哄起來。喬其打了個哈欠,把哭聲憋了回去。


    喬增德心裏一下子來了底氣,就這一個紅包,今天這頓宴席就八九不離十的回本了,其他的,其他的叫盈餘。


    喬增德輕鬆多了,放下喬其,又打開一個。遲寧峰。市宣傳中心主任。喬增德聽過這個名字,這個名字常出現在新聞稿裏。


    想不到老丈人這麽有本事,市委書記的人也請得到。喬增德心裏讚歎著,打開了遲寧峰的紅包。


    一千。


    喬增德的心從峰頂掉到半山腰:“真是小氣!”


    不過,他轉念一想,如果僅僅是朋友,那也可以了,他來了,就相當於市委書記來了,市委書記那請都請不到,還能收人家紅包呢?這麽一想,喬增德頓覺麵上有光。


    “楊心媛是誰?”喬增德狐疑著,“幹嘛請一個過氣的搞藝術的?”


    他對這個老太太有印象。年紀得有七十多了,頭發黑白相間,梳得服服帖帖。人精瘦,穿一件紅色小西裝,嘴唇和衣服一個顏色。一大把年紀了,精神倒爽利。


    喬增德剛在宴席上看她的時候,總覺得這個人不好相處。說是藝術家,但那雙三角眼睛,戴一副在太陽底下變墨鏡的眼鏡,顯得嚴厲而陰森。


    喬增德想起他的導師樊崇峻,樊崇峻曾經說,人要把自己修成一尊菩薩,不要修成一尊雕像。喬增德想著這位楊心媛藝術家,那冷冷的目光可不就是尊雕像嘛!


    喬增德滑稽地抖抖肩膀,不客氣地拆開信封,想看看冷血雕像是不是也食人間煙火。


    一千二。


    喬增德滿意地甩打一下,聽票子愉快地唱起歌來。雖然不知道這藝術家是何方神聖,但至少還知道來吃飯需要自掏腰包。


    喬增德剛要去拿下一個信封,他聽見二樓一個包間傳出隱忍的爭吵聲。


    喬增德迅速收拾紅包,重新放回喬其的小紅被子裏,然後抱起喬其,傾一傾耳朵,腳步不由自主地跟著耳朵來到了留了條縫兒的包間門口。


    “你不能結婚!”一個男人說。


    “我家就我一個兒子,我不結婚,過不了我父親那關。”也是一個男人的聲音。


    喬增德好奇極了,耳朵使勁兒伸到門縫裏聽著。


    “結了婚,就萬事大吉了嗎?那是一輩子啊,你一輩子就要被綁在婚姻裏了。”一個男人痛苦地低吼。


    “平禹,我沒辦法......”一個男人哭泣。


    喬增德耳朵裏如聽驚雷。


    “平禹”!


    喬增德目瞪口呆。他忍不住朝門縫裏張望,但是他什麽也看不見。


    一個男人哭泣:“平禹,你原諒我。結了婚,咱們還是朋友,沒有人會懷疑的,好嗎?”


    沒有回答。


    喬增德屏住呼吸,大氣也不敢出一個。


    男人帶著哀求,繼續說:“你還年輕,可我已經三十歲了,家裏父母催得緊,每一年都問什麽時候結婚。你叫我來,我當然知道你的心意,我也想見見你的父母。可是......平禹,我們做一輩子的好朋友,行不行?”


    喬增德沒有聽錯,“平禹”。他站在門口,不敢相信地急速地整理著剛才聽到的對話。


    房間裏沉默了好一會兒,平禹說:“你走吧,承舟。咱們,完了。”


    喬增德聽到帶著哭腔拉扯的腳步聲,迅速抱起喬其,往樓下走。


    喬其被他的慌張嚇得哭起來,一聲嬰孩的啼哭,清脆脆地彈跳於喬增德走過的地方。


    喬增德加快腳步邁著樓梯。奇怪,那金光燦燦的圓轉樓梯,往下走的時候毫無反應。喬增德顧不上琢磨,喘著粗氣,回到自己的座位。


    孫昱仁還在挨個桌答謝。


    喬增德環視祥雲仙廳,平禹果然不在。


    一進仙廳,喬其就不哭了,她的頭轉來轉去,不甘心總是看著天花板。


    孫平堯歪著頭小聲問:“喬增德,你抱著孩子去哪兒了?你不跟爸去敬酒啊?”


    喬增德回過神來,把喬其塞給孫平堯,沒說話。


    孫平堯接過喬其,“呀”了一聲,埋怨地看了一眼喬增德,“孩子都尿了,你幹嘛去了真是。”


    她把喬其抱到仙廳的母嬰間,喬增德就端起酒杯,站起身,堆著笑意,和同坐一桌的客人碰杯。


    周望宗一眾人已經走了。桌上的酒菜幾乎沒動。


    喬增德悻悻地坐下。


    李仲森沒有來。


    喬增德腦袋有點兒亂,一時間,他不知道自己是因為獲悉了孫平禹的秘密,還是擔憂自己的職稱。


    他端起酒杯,走到自己親戚們跟前,頓覺輕鬆不少。還是勞動人民好,簡單,居高的人臨下,隻需要一個姿勢,他們就覺得受寵若驚。


    親戚們親切地看著這個屯裏的“大出息”,紛紛端起酒杯。


    喬增金臉上不悅,故意揭短似的說:“增德,這頓沒少花吧?”


    喬增德看著許久沒見的大哥和大嫂,當著小侄女的麵,沒有嗆聲。他大度地說:“大哥大嫂,你們帶著萌萌一大早就往這兒趕,等以後咱家有了車,我去接你們。”


    喬增金有點兒意外,小時候在家裏,喬增德可沒少跟他吵吵,一句話也不落下風。今天怎麽突然明事理了呢?


    馬愛蓮笑了,說:“他二叔現在是文化人,就是不一樣。今天排場夠大的啊。”


    喬丁鉤點著頭:“嗯,來了不少大官。我看都配了司機。請這樣的人,是得講個排場。”


    喬增財心思還在酒菜上,他來之前特意沒吃飯,就準備好好搓上這一頓呢。他媳婦兒田立用胳膊肘碰碰他,喬增財馬上放下筷子,咽著滿口的魚肉說:“二哥,真好吃,這大酒店就是好吃。”


    喬增財看著他的三弟,這麽大人了還像個巨嬰,嫌棄地說:“好吃你就多吃點。”


    喬增德給於春梅夾了一塊魚,說:“娘,這魚都是從春鬆江上現打來的,這個做法咱在家做不出來,你多吃點。吃不完的,一會兒都打包帶走。”


    於春梅心裏對喬增德充滿感激地笑笑。她也不知道為什麽,兒子對他好一點兒,她心裏就很感激。


    喬丁鉤說:“增德啊,去給你那些大爺叔叔敬酒,拿兩條煙。他們一大早就往這趕,你連春叔都沒坐車,走了四個半鍾頭來的。你過去好好跟他喝口。”


    喬增德說“哎”,端起酒杯,擠了個空兒站著,挨個和他的“連春叔”家碰碰杯,說:“叔,你們能來,我真是高興。一定吃好喝好啊。”


    連春叔一家笑哈哈的,說:“增德,真破費了。這麽好的地方,我第一次見呢,都是沾了你的光。”


    喬增德笑了,他心裏忽兒的感覺有點兒心酸,我也是第一次來。但他沒有說話,隻是招呼自己的這些親戚好好吃飯。


    台上的演奏班還在奏樂,中間停下一小會兒,走上去一個年輕的女孩,穿著露臍裝,簡單介紹著,說:“下麵,我給大家演唱一首《月亮代表我的心》。”


    仙廳響起稀稀拉拉的掌聲。


    “你問我愛你有多深,我愛你有幾分。”


    剛一起調,台下就有年輕人跟著一起唱起來,不時傳來笑聲。


    喬增德聽得心裏美滋滋的。看來客人們挺滿意,這錢沒白花。


    他想起李仲森沒有來,他還沒有問毛秀春和孫昱仁。喬增德看著毛秀春跟著孫平堯去了母嬰間,到現在也沒出來,怕不是在躲清靜。


    他想起孫平禹,心裏冷笑一聲:“清靜?這可不是想躲就能躲出來的。不是寶貝你的好大兒麽,有你唱戲的時候!”


    孫平禹不知道什麽時候回到了仙廳,他自顧自地喝著酒,剛來那會兒的青春活力勁也沒有了。


    孫昱仁拉著他,和水利局的同事下屬喝酒閑談,孫平禹咧著嘴應付地笑笑。喬增德瞧著他還不如哭呢。他心裏嘀咕著:“真看不出來,孫平禹好好的一個大小夥子,癖好不一般啊。”


    喬增德想起他的老師樊崇峻。


    樊崇峻一輩子沒有結婚,他也有一個“朋友”,藍先生。


    樊崇峻和藍先生常常在一起討論學問,兩個人誌同道合的關係讓學生們很是羨慕。人生得一知己足矣,酒逢知己千杯少,說的就是他倆。


    在學校的時候,樊崇峻總是把自己收拾得幹幹淨淨的。一身樸素的襯衣短褂,每次都要把紐扣係到最上麵一顆,袖口永遠板板正正的,從來不挽起來,和他的為人一樣,一絲不苟。


    那時候南湖師大也有人給他介紹對象,說是找個人照顧他,讓他好好做學問,為學術事業貢獻真知。但樊崇峻總是笑著委婉拒絕。他說自己就是一個老古板,一輩子就跟書打交道,不想耽誤好人家的姑娘伺候他。


    他總這樣表明心跡,慢慢地大家也就以為他是個新潮的獨身主義者。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自由”,那個時候沒有人覺得獨身有什麽奇怪。樊崇峻那一代人,獨身的,不要孩子的,一點兒也不稀奇。哪個有誌青年要結婚了,反倒需要登報“聲明”。


    喬增德明白了。樊崇峻的藍先生,和孫平禹的那位“朋友”,叫什麽“承舟”的,是一樣的。


    喬增德還記得他第一次見到樊崇峻的時候,他那儒雅的氣度,冷峻的麵容,博聞廣識的睿智,喬增德驚為天人。他在屯裏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好看”的人,好看得讓人心甘情願畢恭畢敬。


    從南湖回到長天,喬增德也沒有見過這樣的人,以至於他已經忘了自己曾經真的得遇仙人。


    喬增德有點兒醉意。他遙想當年在學校的時候,他對樊崇峻的感情實在是超過他對他爹喬丁鉤的感情。他崇拜樊崇峻。他越是受到樊崇峻的指導,他就越覺得崇拜。


    他好像理解藍先生,也理解孫平禹。男人之間的感情,似乎也不是單一的。


    樊崇峻講到南湖的古人屈原。屈原常自比美人,楚王就是心儀的男子,臣下對君王,就如同談戀愛。男人與男人之間,和男人與女人之間,區別不大。


    喬增德迷迷糊糊地想,這些“知識”,他早就忘記了。很久沒有見樊老師,這次生了孩子的“喜訊”,也忘了告訴他。


    仙廳裏又響起稀稀拉拉的掌聲,送別月亮代表的心。世上有多少人,就有多少種心。月亮都能代表,月亮也都知道,月亮什麽都不說。


    鋼琴上輕快地,不留閑暇地,響起一長串音符。


    孫昱仁一口酒來不及咽下,嗆得急劇地咳嗽。


    眾人拍著他的後背,勸他慢點喝。


    孫昱仁紅著臉笑笑,手裏的杯子幾乎要攥成碎片。


    “泉水叮咚,泉水叮咚,泉水叮咚響......”


    每一個字,每一個音符,都重重撞擊著孫昱仁的心。他咬緊牙,拚命咽下突然襲來的記憶和心痛。


    台上的女孩點著愉悅的腳步,和著節奏,繼續輕柔地唱著:“泉水呀泉水,你到哪裏你到哪裏去......”


    孫昱仁的臉色越來越難看。


    他正要找借口離開酒桌,可他一轉身,卻看到兒子孫平禹不知道怎麽的,滿眼淚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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