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燦被丫鬟和嬤嬤帶著去換衣服,在換衣間,俞燦想不明白為什麽要有人挨打,為什麽不能出去玩,想著想著就問出來:“哥哥,為什麽你們打書童那麽凶?”


    俞曜在外室聞言,走進來,居高臨下看著懵懂的幼妹,歎口氣,蹲下低頭,給俞燦穿好襪子、係好鞋帶,說:“你覺得不該罰嗎?”


    俞燦知道自己做得不對,可說不出來哪裏不對,摟緊書包裏的小烏龜,看著廳裏放著嗷嗷待哺的小鳥,莫名心裏難受,眼淚一滴一滴砸下,問:“可以不罰書童嗎?”


    “可以,你想替哪個書童挨罰?”俞曜回答。


    俞燦害怕不敢出頭,此時也不敢頂撞兄長,自己的書童是梅月,自然不用和男孩子一樣,更何況梅月被當成小姐一般,俞燦換好衣服回到學堂書房,和大家站在一起。


    學究和先生們講了一番孔孟大道理,俞燦根本沒聽懂,壽紹璋在門外小聲吩咐左海凡說:“多給書童家裏一些錢,雖然管家是嚇唬,那也請郎中來看看。”


    然後和俞曜一起進門,跪在孔子像前。兄長都跪在前麵,小孩子們更是齊刷刷跪下。


    老學士焚香、敬師,拿起三指寬的戒尺時,孩子們都嚇得抽抽噎噎哭出聲。


    老先生和學究抬起戒尺,毫不客氣打在壽紹璋和俞曜手上,聲音脆亮,可見力道之重,俞燦嚇得閉上眼睛。


    先生說:“心有所戒,行有所止。無故而逃學,罰誦書二百遍;傷害生靈、毀物偷盜,加撲撻,仍罰其父兄。”


    先生未留半分情麵,劈啪聲讓小孩子們都噤若寒蟬,瑟瑟發抖,俞燦悄悄看長兄微皺眉,此時手掌已經發腫,透過窗子陽光,甚至有些發亮。


    壽紹瑗一直乖巧懂事,第一次起身,聲音清晰地說:“先生的道理學生不解,方才主要責罰書童,然而書童說了並不算,全聽主人家的安排,但先生說責罰其沒有做好陪勸之主責,如今責罰兩位兄長沒有做好督陪之主責,學生鬥膽問,逃學、毀物主責在書童還是兄長,若是書童,那此時鞭笞兄長不該,若是兄長,那剛剛書童實屬冤枉。”


    這一番道理,俞燦聽懂了,然而眾人一時都沒有答話。


    壽紹瑗的勇氣可能也用完了,說完之後,被壽紹璋回頭看得有些不安甚至愧疚。


    俞燦不知道哪裏來的勇氣說:“燦燦也不懂,隔壁學校的小孩子沒有書童也沒有兄長陪著讀書的話,他們出去玩了,他們挨打嗎?”


    童言稚語的問話讓書塾更加安靜,卻能聽見隔壁教會學校學生歡鬧的聲音,許是剛剛一起玩鬧的小孩子聽見院子裏的哭聲,幾個紙飛機從牆外飛進來。


    俞昭和壽紹琛絕對是忘了剛才的疼,忍不住想要去撿彩色的紙飛機。


    先生舉起戒尺又放下,再次舉起,然後放下,回身寫了兩行字,然後衝孔子深深鞠躬後離開。


    俞燦記得那兩行字是:\"長江後浪推前浪,浮事新人換舊人\"。


    那天晚上舅舅大怒,在祠堂教訓壽紹璋和俞曜,讓他們去把老先生請回來。


    俞燦記得舅舅不似平時和藹,阿爺也坐在祠堂太師椅上不說話,紹璋表哥從供案上請過家法,雙手過頭的遞給舅舅。


    大棒打下,長兄和紹璋表哥皺起眉頭,身子微顫,舅舅的家法一下比一下重,兄長們長衫下有微微血跡滲出。


    長姐俞燁在祠堂外擦了擦眼淚,看見偷看的俞燦,擺手叫俞燦過來:“鄭板橋的《新竹》會不會背?”


    俞燦點點頭,俞燁叫俞燦跪在祠堂外,大聲背:“新竹高於舊竹枝,全憑老幹為扶持。 下年再有新生者,十丈龍孫繞鳳池。”


    俞燦大概背了兩三遍,阿爺出來,抱起俞燦,嗔怪看了俞燁一眼:“鳳丫頭也越發沒規矩。”


    俞燁陪笑:“阿爺和舅父放心,我一準兒把先生請回來。隻是阿爺明鑒,如今中學、西學、舊學、新學咱家孩子都得學學不是?”


    阿爺沒說話,隻是抱著俞燦離開。


    晚上,在壽紹璋房間,壽紹璋和俞曜互相上藥,兩個人聊著中西之變,新舊之變。


    “我爹認準一個道理就不會回頭,老先生在壽家教書幾十年……”壽紹璋一邊給俞曜上藥一邊說。


    “你別在我這兒偷換概念啊,今日老爺子和舅父動家法主要因為啥,咱倆心知肚明。”


    “還能因為啥?目的差不多達到了,中西結合吧。”壽紹璋明知故問。


    “教會學堂壽家俞家出了錢扶持的,又故意帶弟弟妹妹來這邊,在舅父和阿爺眼裏,咱不單單是不能從一而終搞國學,更是鼓動小孩子鬧革命!”


    壽紹璋一巴掌拍在俞曜身後,俞曜一個激靈,疼痛皺眉忍不住倒抽氣,壽紹璋說:“你嘴上沒個把門的,是不?


    冷不防壽紹璋抬頭,門口閃過小小的身影。


    壽紹璋給俞曜蓋好被子,說了句:“誰?出來!!”


    俞燦穿著小睡袍,偷偷露頭,她不看看哥哥們就睡不著覺,可是不知道是不是看錯了,剛剛覺得長兄眼裏閃著淚光。


    長兄挨家法也會哭鼻子嗎?大概是看錯了。


    見是俞燦,俞曜和壽紹璋鬆了一口氣,兩人對視一眼,不知道剛剛小家夥聽去了多少,理解了多少。


    俞燦小心翼翼跨進外廳門,腳上連鞋也沒穿,身後也沒有跟著的嬤嬤,又是趁人不注意跑出來的。


    壽紹璋無奈,下床,帶上簾子,因為身後的傷略帶趔趄的抱起俞燦這個圓滾滾的像個繡球一樣的小娃娃。


    正好趁這個時間,俞曜修整一下起身,披上外衣,板著臉出來,問:“嬤嬤呢?長姐呢?”


    俞燦搖搖頭,低下頭不說話。


    “哥哥今天有沒有講不能不告訴兄長姐姐隨意亂跑,你的一舉一動都會影響身邊人,你聽懂了嗎?”


    俞燦眨巴眨巴大眼睛,點頭。


    “聽懂了就是沒記住,是吧?伸手!”俞曜帶著一絲火氣。


    俞燦兩個小拳頭緊握藏在身後,不肯伸手,也偷偷看哥哥此時還有些青紫的手心。


    俞曜把小家夥拉過來,橫放在膝頭,抬手要打,壽紹璋一把握住俞曜胳膊,搖搖頭:“大晚上的,你不睡惹小孩子哭,一會兒把老爺子再招過來!”


    正巧梅姨帶著嬤嬤氣喘籲籲過來,梅姨在門外說:“大少爺,打擾了,小小姐可是過來了?”


    俞曜收回手,說:“在這裏,把她抱回去吧。”


    俞暉和伺候老爺子的老管事也過來,梅姨看見俞暉說:“小小姐剛洗完澡穿好衣服,吵著要看小烏龜,嬤嬤轉身去拿就跑出去了,以為去了你那裏,結果不在,嚇壞嬤嬤了,誰想在大少爺這兒。”


    俞暉說:“我以為今晚她在老太爺那裏。”


    俞曜把俞燦抱起來,讓她站在床邊說:“你看看,你偷偷亂跑,累壞了大家,你該不該罰?”


    俞燦眼睛滴溜溜轉,然後伸手,原來兩隻手裏放著四五塊糖,握太久有些黏,俞燦將糖放在床頭櫃上。


    弟弟妹妹們換牙,長姐不讓吃糖,俞燦年紀小沒到換牙的時候,可怕她不好好吃飯,一天隻給一顆,哪裏來的這麽多糖。


    俞燦小聲說:“都給哥哥吃。”


    俞曜下意識問:“賄賂?”忽而想到俞燦可能不明白賄賂這個詞的意思。


    俞燦指了指糖,然後攤平有些黏糊糊的小手,說:“我攢的糖、還有小哥和阿琛哥的,都給長兄和大哥哥吃,會不會不痛?”然後小心補了一句:“燦燦沒有糖了,哥哥可不可以輕輕打。”


    俞曜和壽紹璋聽懂了這番話,壽紹璋下意識轉頭,有被感動到,小家夥們愧疚今天哥哥們替罰,把偷偷攢得糖拿出來了。


    俞曜看著幼妹黑白分明又帶著關心討好的眼睛,起身將手帕沾了水,給她擦手,說:“下次不許亂跑!記住沒有!和嬤嬤回去吧!”


    俞燦在嬤嬤懷裏,轉頭,說:“哥哥明天見,晚安!”


    眾人離開,壽紹璋關好門,看著床頭櫃的糖,也顧不得是否幹淨,撚起一個放進嘴裏,說:“睡吧!”


    俞曜看著弟弟妹妹走了,用幹淨帕子將糖拾起包好,說了句:“我的!”


    壽紹璋沒好氣說:“那怎麽著?因為這個咱倆打一架?”


    一句話逗得俞曜笑出聲,牽扯到傷,又忍不住皺眉,說:\"我體諒你,不和你打架。”


    “怎麽說?”


    “你是兄長啊,大幾日也算兄長,咱倆打架,還不是你更慘些?”


    “這時候你倒是能想起我是長你幾天的兄長!”壽紹璋抱怨。


    之後幾天,壽老爺子陪著俞燦養小龜,養小鳥。


    小鳥羽翼逐漸豐滿,阿爺總是一次次放飛小鳥,雛鳥離巢去 哀鳴聲可憐,俞燦不忍心。


    後來小鳥有一天會飛了,飛走了,再也看不見。


    俞燦哭成淚人,不肯吃飯,不肯學習,長姐哄著俞燦說:“鳥兒長大了,都會離開家,去見見屬於自己的天地,這也是鳥媽媽的期望。”


    “小鳥不和我當朋友了,它們不要我了,嗚嗚。”俞燦依舊傷心。


    長兄俞曜也哄著幼妹說:“怎麽會?這裏是它的家,它在外麵看累了,總會回家來休息的,你好好吃飯、讀書、學習,等你的小鳥朋友回來看看你有沒有長進,要是沒有,怕是要笑話你!”


    俞燦信了,天空飛過任何一隻鳥,都以為是來看她的。


    淩晨三點,窗外零星有鳥叫,俞燦醒了,我真的去見天地了,我可以保護家人,保護很多人。


    睡在旁邊的金敏貞輕輕擦去俞燦眼角淚痕。


    俞燦轉過頭,玩笑說:“讓貴族金家敏貞陪我在醫院值班床上睡一晚,真是愧疚呢!”


    金敏貞沒和俞燦打嘴仗,悄聲說:“我……我家裏應該還有個弟弟,是叔叔家的小孩子,我還沒見過,前幾天聽說在北平協和醫學堂當學生,你要是……要是有空,幫我看看他,指點他一下醫學。”


    “滾蛋!你也學醫,自己指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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