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燦開車回家,手還在顫抖,她在試探金敏貞,也在試探自己能夠承受的底線。


    自從俞燦新年在兩個孩子身上,看見金敏貞送的那個龍鳳佩,心裏有個大膽的猜測,幾次推翻,又忍不住想起。


    和小哥俞昭打架,俞昭不小心打碎自己的護身符玉佩,俞燦突然想起了什麽,覺得這件事情不問清楚金敏貞,自己會瘋。


    兩年前的維也納,馬車穿梭,汽車鳴笛,俞燦一路瘋跑,氣喘籲籲跑進醫院,看見東條明一和德國smith教授頭和一眾護士緊急準備一場台上會診,這是一場重要的合作手術。


    毫無疑問,俞燦遲到了。


    俞燦想要趕上前去,小聲說了:“sorry……”


    smith醫生先進入手術室,東條明一慢走幾步,掏出一塊熟悉的女士金表,看了一眼汗流浹背且手足無措的俞燦,第一次發火了。


    “醫生遲到就是謀財害命!”


    “我……”俞燦也想參加這場史無前例的合作手術。


    “不許動!站在這裏!”


    東條明一進入手術室,俞燦站在醫院手術室旁邊的配藥間,來來往往的人有些可能注意到一個身穿白色大褂的身材小小的醫生,有些可能隻是好奇看一眼,可俞燦難過的站在配藥間門口委屈的擦眼淚。


    手術進行完,這是場德日外科醫生與內科合作的手術,一個人同時經曆心室心尖部縫置和腹部槍傷縫合。


    俞燦在雜誌上讀過1923年5月cutler和levine兩位醫生進行過心髒瓣葉切開術,這是治療心髒病一個極大的進展。


    這一次,內外科醫學技術再次發展,俞燦很想參與觀摩這次手術,除了心髒研究,俞燦尤其想了解對於麻醉劑的用量。然而,卻因為幾位之前長兄資助的中國留學生耽誤了行程。


    俞燦下課後本來想直接去私人醫院,可是這幾名中國留學生卻來找到俞燦。


    “俞小姐,許誌先同學好像風寒,還不停嘔吐,已經三天沒起床了,我們當中隻有您是學醫的,去幫忙看看吧,求您了。”


    “去醫院吧,我……我一會兒還有……”


    “哪有錢啊,人命關天,求您了,俞小姐。”


    俞燦就這樣被拉扯到了離學校很遠的小閣樓,俞燦簡單聽診檢查,歎口氣說:“是腸胃炎,喝些淡鹽水,我這裏留下一些藥,飲食最好規律,不能饑餓很久後突然飽食。”回頭看見有人燉了雞湯,補充了一句:“雞湯雖然滋補,但現在不行,鹽水喝過之後三四個小時,給他喝一些清粥。”


    幾位留學生這才放下心,不住地說:“謝謝俞醫生。”


    燉雞湯的人是許誌先的妻子許文氏,老家送出國照顧他的,不會講外語,一直在閣樓裏沒怎麽出去過,所以不認識俞燦,聽說不讓喝雞湯,一下子眼淚汪汪,打量俞燦年紀輕輕,還是個女醫生,越發不信任,有聽說俞燦姓俞,禁不住用老家話埋怨起來:“女娃娃也能當醫生,別是騙錢的伐?當初要不是什麽俞校長攛掇海外求學,說什麽官費生還有補助,哪會這樣?這要是在這異人國有什麽好歹,我怎麽向公婆交代?”


    俞燦本來起身要走,聽到這些話,問:“這個月沒有領到使館的補助嗎?”


    幾位留學生麵露難色,說:“這個月還沒有,補助也越來越少,越來越晚,聽說是政府也財庫吃緊,之前俞老師在時,還有……”


    另一位留學生推了一下,示意別說了,俞燦卻明白,之前長兄在時,時常自己補助這些學生,也會給國內通電話,找關係催學生的經費。


    俞燦看著比她大不了幾歲的瘦弱留學生們,掏出兜裏的所有錢:“你們先買些好吃的,周日我安排在華妍家裏,我們吃牛肉火鍋。”


    “不不不,俞小姐,我們不能要……”留學生們推著。


    “快收下吧,我趕著回醫院工作呢!”俞燦笑著將錢推回去。


    “為什麽不能要?俞家的?俞家是財神爺啊,俞校長鼓勵學生留洋,現在沒錢了,俞家得負責啊!”許誌先的妻子許文氏突然抓過一把錢說。


    一名留學生看不過去說:“憑什麽要人家的錢,人家也是努力賺來的。”


    “別以為我不知道,我家先生還說過頭幾年上海出事時,俞家發國難財呢!再說,再說子彥被醉漢打傷腿,還沒錢看病呢!”


    眾人一時語塞,躺在病床上的許誌先聞言漲紅了臉,喘著粗氣讓自己夫人閉嘴!


    俞燦自嘲笑著:“財神爺的錢就是用來救急的,你們別嫌棄,我覺得你們應該是相信我兄長也就是你們的俞校長不會做發國難財的事……”說著看了一眼自己的金懷表,解下來,把懷表裏照片小心翼翼拿出來,然後說:“先把它當了應應急,我明天去看看子彥兄的腿,要是我醫術不夠我再請老師來。”


    俞燦向幾位留學生告別後,轉身走了,覺得時間不夠,又沒錢坐公車,隻能一路狂跑。


    從維也納城南到西北,俞燦覺得肺都要跑炸了,可還是遲到了。


    手術室燈滅了,手術成功結束,東條明一和德國知名醫生smith教授相繼出來,很多醫學生圍著去聽教授和老師們對手術的見解,俞燦還是站在配藥間一動沒動。


    已經晚上了,金敏貞看著還站在配藥間的俞燦,一邊脫護士服一邊說:“老師們晚上還有應酬,都走了,你也回去吧。”


    俞燦搖搖頭,甩掉了眼裏的淚珠,執拗的站在配藥間。


    “回去吧,我做了詳細的筆記,還拍了照片,都給你。老師晚上不會回來了。”


    俞燦還是一動不動,金敏貞無奈。


    已經晚上十點多了,金敏貞偷偷打了電話,請東條明一回來,東條明一的車停在醫院後院,金敏貞去接,說著好話:“老師,您可算來了,俞燦都站了五六個小時了,您可不能體罰學生啊!”


    東條明一聞言一愣;“遲到她還委屈了?”


    “她從不遲到,應該真是遇到什麽事情了,您看她一天看八次的懷表都不見了!”


    “路上被搶了?”


    “您不該問我,應該問問她。”


    東條明一看著向來百依百順且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金敏貞居然會為俞燦求情,破天荒從後門進醫院,看著搖搖晃晃站在配藥間紅著眼睛的俞燦,走過去,問:“為什麽遲到?”


    俞燦鼻頭更酸,卻咽下眼淚,問:“病人術後護理我能參加嗎?”


    “醫生遲到是瀆職,不許有下次了。”


    “請問我可以參與這位病人的術後護理嗎?”


    東條明一本來沒了脾氣,也被俞燦突如其來的執拗氣得頭大:“不能!”


    “為什麽?”


    “遲到的醫生不配!”


    “我發誓不會遲到了!真的,我發誓!”


    “罰你兩個月工資!回去吧!”


    “我真的不會遲到了,能……能別罰工資嗎?我可以站到明天……”脫口而出的話,俞燦自己也沒想到,有一天還會因為錢這樣卑微。


    東條明一上下打量俞燦,空癟的口袋,衣衫留下了汗濕的印記,猜出了大概,甚至有些心疼,急忙轉過頭去離開,留下了一句話:“把胸腔、腹腔圖畫十遍給我!”


    “我可以參與這位病人的術後護理嗎?”俞燦死心眼的又問一遍!


    “能能能,祖宗,你可別問了!”一直躲在後麵的金敏貞走過來,小聲說。


    俞燦聞言一屁股坐在地上,再也站不起來,仰頭看著這家醫院配藥室天花板上畫著的小天使們,翻過身,忍不住啜泣。


    哭了好久,抬頭看見金敏貞還在旁邊站著,起身問:“你怎麽還沒走?”


    “老師車還在外麵,等著送你回宿舍?”


    俞燦起身,用手帕擦擦眼淚鼻涕,腿軟腳麻,金敏貞走到前麵說:“我背你。”


    “不要。”


    “我背你!上來!”金敏貞不由分說。


    俞燦也確實走不動了,被金敏貞背到車上,覺得不好意思,用衣袖蓋住臉。


    東條明一隨口問:“富家小姐,怎麽這般貪財?不知道的還以為你需要養家糊口?我提前給你預支一個月工資?”


    “謝謝,我下次不會遲到了,我保證。”


    東條明一沒說話,俞燦卻直接在車上睡著了,東條明一把俞燦抱下了車,金敏貞安排俞燦睡在了自己的房間。


    俞燦睡醒後,已是中午,打量著金敏貞的房間,走出客廳看見東條明一在雕刻什麽,桌子上還畫著圖紙,就是那對龍鳳佩,俞燦不知道該和東條明一說什麽,隻是說:“還挺好看的。”


    “你喜歡嗎?做好送你?”


    俞燦搖搖頭:“我有。”掏出脖子上的玉佛給東條明一看了一眼。


    “種水極好,玉者,國之重器!玉石啊,原是長輩對晚輩的期許和保護。”


    “您雕刻的這個是想給敏貞的吧?她會喜歡的,她畫冊裏有美人魚的圖片。”俞燦下意識想到金敏貞,是因為她也是東條明一的學生,也是收養的女兒,金敏貞之前在倫敦學過護理。


    “喜歡就好,喜歡就好,敏貞出門了,今天周六,你有什麽安排?”東條明一小心翼翼,精細雕琢,對著玉石吹口氣,問俞燦。


    “您能把昨天手術的過程再講一下嗎?如果您方便?勞駕?”俞燦不太會說求人的軟話。


    東條明一又掏出那款略顯小氣的金表說:“能。”


    之前俞燦一直覺得這塊鑲著鑽石的金表很精致,就是不適合男士,直到那天夢裏,突然想起,這塊金表,她見過壽紹瑗有一隻一模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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