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暉聽著長兄的話,心裏更不是滋味,但此時信仰占了上風,自覺這條交通線不能放棄,還想再套一次兄長的話。


    俞暉果斷從後腰拿出手槍放在茶幾上,故意跪下說:“哥,我錯了,是我疏忽,一時貪圖眼前小利,導致家裏工廠被封……也和……日本商會糾纏不清……可我都是為了俞家啊,咱家在北邊,隻剩這一家礦廠了……”


    不論哪條線,俞暉都想保護長兄俞曜,但萬一長兄就是那個“轉變者”呢?俞暉雖然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啟明星不明,是因為轉變了?


    俞暉決定拿命來賭一賭,主動承認自己是“轉變者”,若長兄還是剛正不阿,定然暴怒動手,說不定會親自動手清除自己這個“轉變者”,若長兄是真的“轉變者”,也許會留下自己性命。可是與不是“轉變者”中間,會不會有第三種答案?俞暉不確定,隻能孤注一擲,冒險一試。最壞的結果兄長是“轉變者”,那就與兄長同歸於盡,以命相抵就當報答兄長的這些年養育栽培之恩了。


    如果兄長不是“轉變者,且這番試探沒被長兄打死,那就一定掩護長兄離開,自己這滴血幹淨了,外麵不論是紅是青,總有一方會想辦法保住長兄,拉攏俞家。


    俞暉膝行至俞曜身前,話裏話外透露出自己是“轉變者”的信息,跪在地上,兩行清淚留下,磕頭閉眼,這是他的堅強,也是決然無憾的態度。磕頭不去看大哥的眼睛,也擔心大哥看見自己的臉,下不去手。不論長兄是什麽身份,此時俞暉都願賭一賭。


    死在親人手裏,沒有受苦,更何況臨死,麵前的人還是大哥,比起其他犧牲的同誌,臨死見到多少醜惡的嘴臉,自己如今這個結局,真是好太多了,想到這裏俞暉握在手裏的引爆器又緊了緊。


    俞曜一路趕來為救俞暉性命,他在看見鬱金扔過信封的一刻就想過有可能是個兄弟殘殺的局,但無論是出於對弟弟的責任感還是交通線上的家國榮辱,他都願意躬身入局,靜觀其變,五年前如是,三年前如是,如今更如是。


    俞曜看著俞暉為了確認啟明星的身份,不惜自汙,決然赴死,內心升起一股無名火,俞暉滿腦子都是死路,都是以命換兄的絕境,他堅持信仰,可如果麵對長兄真的“變節”,他也唯死而已。如果“變節”的真的是俞暉,俞曜捫心自問,自己會下手嗎?鬱金那個沒見過自己幾次麵的人,卻斬釘截鐵,認為自己會。


    窗外的槍聲混雜著賓館的鞭炮聲,越來越近,這意味著危險可能越來越近,如此大的陣仗,即便是馬迭爾酒店的套房也不安全了。


    既然暗處不安全,索性挑到明處!


    少時俞暉伶俐懂事,俞曜對俞暉很少說重話,更別提動家法,如今看著不達目的誓不罷休、遞槍給自己甘心赴死的弟弟,俞曜氣急,扯著俞暉大步走到門前,反手打開門,一腳給俞暉踢到包廂外的走廊,抬手將文明杖狠狠抽在俞暉臀腿上,俞暉顯然沒料到俞曜會在此時故意當眾動家法。


    三年前黑夜裏的港口,俞暉執意要去莫斯科學習,在香港俞家別院的書房裏,將家法藤杖遞到長兄手裏。俞曜把藤杖放到一邊,輕輕問:“真的想好了嗎?”


    “想好了!”俞暉斬釘截鐵地回答。


    “不後悔?”


    “絕不後悔!”


    當時俞曜扶起俞暉,一路將俞暉送到碼頭,碼頭不遠處的槍聲迭起,已準備登船的俞暉忍不住回頭,想往回走,俞曜一把將俞暉拉到無人處,不輕不重踢了俞暉一腳,低聲嗬斥:“不準回頭!”


    那時俞曜看了看左右,假裝給俞暉整理衣領,生怕別人看俞暉笑話。


    而今,俞曜絲毫不顧及俞暉的麵子,在回廊痛罵:“外麵都亂成什麽樣了還窩在這裏!不要命了!出了天大的事情,有俞家撐著,你算個什麽東西,趕緊收拾!回家!”


    俞暉趔趄扶著酒店回廊樓梯把手起身,這是長兄險中求全劃出的一道生路,明明白白告訴眾人,俞家的麵子和裏子,如今都在馬迭爾酒店。


    聽到聲音有好事兒的客人要求酒店服務人員上樓看看,見是頂樓包間的客人教訓兄弟,都慌而避之,竊竊私語:“樓上怎麽個事兒?”


    “誒呦,俞家礦廠被滿洲礦業局封了,聽說幾批貨還被胡子搶了,滿洲商會故意拖著小俞經理不讓走,財神爺家今年也不好過啊!”


    “滿洲商會和津口商會是一個腦殼子,都是小日本說了算,滿洲商會為難小俞經理,津口商會拉攏俞燁董事長,這大過年的,樓上這出是……”


    “之前內外有俞董事長主持,小俞經理今年剛剛分管北邊,年紀輕輕沒辦好差事,怎麽敢回家?大公子八成找上門來問責了……”


    “唉,噤聲噤聲……問責什麽?俞家又不是小門小戶!人家省得人比財重!你們聽外麵這麽亂,明兒就三十兒了,大公子是來接小俞經理回滬過年……”


    “長兄如父,應該的應該的……你看外麵的車,滿洲高層都給安排好車接送了。”


    樓下的人竊竊私語間,酒店經理不動聲色將聽到樓上巨響時下意識拔槍的兩人暗暗記下,一個是一樓吃飯的客人,一個是酒店門迎。


    俞暉跪趴在地上緊咬牙關,卻仔細聽外麵的動靜,外麵密集的槍炮聲漸行漸遠了,那位筆友應該也撤退了。


    俞曜把俞暉扯回包間入門處的換衣間,是個安全的角落,不知是氣急還是太過用力,俞曜胸膛起伏劇烈,將文明杖扔到椅子上,走到角落背貼牆壁,看一眼走廊上的窗子,外麵飄著大片大片的雪花,遠處槍聲越來越小,套間內的電話響了起來,刺耳的鈴聲令人煩躁。


    俞曜看向俞暉,挨了打跪趴在地上的俞暉也覺得電話來得莫名其妙,因為俞家有礦產在北邊,這家酒店包廂長期是俞家租下來,用做商用,而且酒店經理也是自己人,對於俞家作息習慣很是了解,很少會半夜打擾。


    俞暉掙紮起身:“哥,我……我來。”


    俞曜指了一下俞暉,讓他跪好,進屋關好門,起身合好窗簾後接電話,聽見鈴聲,這家酒店的前台經理是自己的人,鈴聲響了兩聲掛斷,然後繼續響兩聲再掛斷,之後響起。


    “您好,俞先生,抱歉打擾您。”酒店前台的電話。


    “有什麽事?”


    “您訂的車在樓下已經備好了,另外,俞暉經理購買的年貨已經裝在車上了,隻是前台人員疏忽,一箱凍梨搬到了前台,看著有些解凍,請問還給您搬到車上嗎?真的十分抱歉。”


    俞暉下午沒有出門,搖頭示意自己沒有買任何東西,俞曜卻聽出了端倪,凍梨,動身離開,這是酒店給出的安全信號。俞曜回複:“不用了,是送給前台人員的,感謝照顧。”


    放下電話,俞曜心想障礙清除了一部分,回頭看俞暉說:“起來!收拾東西,回家再收拾你!”


    俞暉跪好沒說話。


    “我問你,你的任務是什麽?”俞曜聽著窗外的槍聲漸遠,內心有了猜測,這孩子在外麵還有隊友,俞暉不肯走是怕窗外的隊友誤傷自己。


    俞暉低頭跪得筆直,沒有說話。俞曜自問自答說:“元旦親迎啟明,聽其命令!於公於私,都得聽我命令,走!”


    “哥,啟明……”


    “我的代號就是啟明星,服從命令!”


    “我……”


    “你什麽你!我已經向你承認了我是啟明星,還要向你證明什麽?證明我不是轉變者嗎?你都自汙承認自己是“轉變者”了,我憑什麽向你證明?教堂的鍾聲沒聽到嗎?你的同誌冒死敲給你聽的!凍梨也是給你的!你要留下把一箱吃完再走嗎?之前你設計好被劫走的物資都已經送到,如今沒有你能力範圍內擺渡的人和事了。”俞曜氣得四處逡巡,想把剛剛扔在角落的文明杖撿起來,再教訓犯軸的俞暉一頓。


    “沒有我能擺渡的人和事了,可是有需要我擺渡的人和事!擺渡人在,交通線就在!如果因為交通線出了問題就徹底放棄,那我……那紅線和青線有什麽區別!沒有其他同誌護送,我們不能一同離開,我要護送您!”俞暉突然想清楚電文裏“啟明星不明”的含義,揣測是紅線發現啟明星一直腳踏兩隻船,不知啟明星是否做出了傾向一方的選擇,所以另一方稱其“不明”。


    “那我來幹什麽來的?冒著危險來這裏是為了讓你再冒著危險護送我離開?你的腦子呢?你所說的需要?是讓你瞞著家人瞞著兄長腳踏兩隻船?青天白日和鐮刀錘頭同時揮舞?你是三頭八臂的哪吒?從小精心培養你,是想你能成為為國為家有用的人才,不是讓你為了確認轉變者的身份而同歸於盡、毫無意義的死在這裏!”俞曜聲音始終不大,壓製住火氣,可更多是心疼,潛在暗處工作得久了,更加向往一線光明,哪怕是飛蛾撲火,也在所不惜。越是絕境處,離光明越近,哪怕是為了想象中的一點點光亮,也會為之粉身碎骨,決然放棄生路。


    俞暉心虛低下了頭,俞家家規,隻可從商助國,絕不可從政控國,五年前一心治學的長兄被二叔拉進了政治圈,身不由己,已然是瞞著長姐從政,而自己三年前也……


    “聽著,我不是長官,我是接不聽話的弟弟回家過年的兄長。”俞曜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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