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玉璿著急抬頭:


    “殿下,還請您——”


    她沒說完的話忽然消了聲。


    聶夫子不知何時進來了,和長公主一起坐在暖融融的燈光裏,她喝了一口酒,與平日裏在女學中的清貴氣質大相徑庭,活像個終日買醉的酒鬼。


    長公主神色溫和地向她招手:


    “好了,我已經去請張院使為裴夫子醫治了,你好友的爺爺也是位治病救人的醫者,想來吉人自有天相,你不用太擔心。”


    聶夫子見蕭玉璿沒動,指了指麵前矮塌上的小桌擺滿了各色各樣的點心果子:


    “著急也無用,阿眠這裏的點心好,你過來用些先。”


    “等你休息好了,我再送你回去。”


    再不做反應就失禮了,蕭玉璿坐到了兩人身邊,道了謝,捧著紫蘇熟水慢慢地喝。


    飲子裏加了足足的糖,香甜馥鬱,將她有些焦灼的心撫平了一些。


    聶夫子丟了空酒壺,往後側躺著,撐著腦袋看向窗外,嘀咕道:


    “不過是一個府醫,就敢貿然求到阿眠這裏來,不怕阿眠真的降罪?”


    蕭玉璿放下飲子,換做旁人,今日是太過冒險了,可不知怎的,她在來之前,就隱隱覺得長公主願意管這件事,也不會怪罪她。


    而且,能由此在長公主這裏掛上姓名,來日行事也會方便許多。


    若真是隻賠不賺的買賣,她不會去做。


    不過,她聽得出來,聶夫子說這話也是好意,並非有意為難。


    “聶夫子說的是,今夜是學生衝動了。”


    長公主推了推麵前裝著桂花糕的小碟子,道:


    “你才多大,就敢一個人走這漆黑的夜路,以後要是晚上有事,直接讓下人來通傳一聲,不必親自過來。”


    眼見蕭玉璿點點頭,然後乖乖拿起自己給的糕點吃了,嚼得腮幫子一鼓一鼓,怪可愛的。


    長公主沒忍住,道:


    “說起來,我見到你的第一眼就覺得與你投緣,你也別拘謹,將我當做一個尋常長輩就是了。”


    將長公主當做尋常長輩?這如何使得?


    不過說到投緣,上輩子她隻在宮宴上遙遙見過一次,長公主連她是圓是扁都不知道,所以這話是第一次聽說。


    蕭玉璿麵上還是露出一個笑,感激道:“多謝殿下抬愛。”


    在兩個“尋常長輩”的注視下,蕭玉璿硬著頭皮吃了許多。


    眼看真要在長公主府吃飽喝足了,西洋鍾已經晃晃悠悠到了子時,她急忙停下手,說要告辭了。


    聶夫子看了一眼滿臉慈愛的長公主,無奈道:


    “阿眠,是有些晚了,小孩子還要長身體的。”


    長公主想了想,道:


    “唔,是太晚了,不如你今日就在這裏睡下吧,明日一早我再派人送你回去,也會與你爹娘解釋。”


    聶夫子蹙眉,不讚同道:“阿眠,不要任性。”


    蕭玉璿也為難道:


    “雖然我是偷跑出來的,但今夜已經夠麻煩殿下了,玉璿不敢再多煩擾,還多謝殿下好意。”


    長公主大概是有什麽反骨,聽不得一個兩個的都忤逆她,大手一揮道:


    “這有什麽?屋子都是現成收拾好的,你就睡一晚也不妨事,你也知道我夫君死了多年,我無兒無女,宅子裏就我一個人住也怪冷清的,你就當陪陪我。”


    提到那位曾經和長公主伉儷情深的駙馬,蕭玉璿終於不再說什麽,點了點頭。


    駙馬為了救太子而死的時候,她才九歲,京中坊間傳聞頗多,說長公主驚厥吐血,命懸一線,皇帝和太子輪番勸慰,才讓她打消了出家為尼的念頭。


    長公主現在看上去雖然毫不介意亡夫,但不知為何,蕭玉璿有些心疼這位看似高高在上的長公主。


    長公主和駙馬年少時青梅竹馬,成婚後育有五子,卻皆因先天不足早早夭折,五年前駙馬英年早逝,她便守寡至今,已是不惑之年。


    本朝待女子苛刻,喪子、寡居,與蕭玉璿從前何其相似,而身為長公主,麵臨的指摘就更大。


    克子、克夫、無法再嫁,甚至因為皇室名聲也無法出嫁清修得個清淨。


    蕭玉璿說:


    “既然如此,玉璿就叨擾殿下一晚了。”


    長公主說的現成收拾好的屋子就在寢殿隔壁,她身邊的掌事女官姓孟,叫孟姑姑,親自領著蕭玉璿去看那屋子。


    孟姑姑也是一派溫和的模樣,看著蕭玉璿,說話輕聲細語地:


    “蕭姑娘,這間屋子是新收拾出來的,還沒有人住過,隻是時間倉促,添置的擺件兒有些湊合,若是有什麽缺的,盡管吩咐底下人。”


    蕭玉璿才抬頭看了一眼,就愣住了。


    地麵鋪著厚厚的西域地毯,每一步都柔軟而無聲,仿佛踏在雲端,青花瓷瓶中插著新鮮的牡丹,花香與香爐中的沉水香交織在一起,聞之便心曠神怡,金絲織就的帷幔低垂裏是寬大精致的拔步床,床頭放著顆碩大的夜明珠……


    與長公主府外頭的樣子截然不同,或者說,這比長公主的寢宮還要來得奢靡得多。


    “這已經是臣女能想到的裝扮最好的臥房了,多謝長公主,也多謝孟姑姑悉心安排。”


    孟姑姑看了一眼牆上掛著的名家字畫,卻搖了搖頭:


    “這個字畫不好。”


    她側首吩咐後麵的小丫鬟:


    “去開了庫房將那幅夢中山水圖拿來換上。”


    蕭玉璿驚在了原地,不過隻是睡一晚上,犯不上如此大動幹戈地換一副字畫吧。


    更何況,夢中山水圖不是張大仙人失傳的名作麽?隻用來裝飾臥房,豈不是糟蹋了?


    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惑,孟姑姑笑道:


    “張大仙人就是駙馬的諢號。”


    蕭玉璿:“……”


    原來如此。


    長公主有些突然的好意,讓蕭玉璿心中稍稍安定。


    雖然不知她口中所謂的投緣,到底是不是真的,可自己接收到的照顧和看重不假。


    從以荷包交換令牌,到破例入女學,再到方才答應去請太醫救裴大夫,關心她漏夜孤身而來累不累渴不渴……或許,太子那幾次維護也有長公主授意的緣故。


    若要她細數重生以來最大的收獲,那便是那次偶然遇見長公主了。


    她睡在柔軟細膩,散發著淡淡花香的被褥裏,第一次感到前路不再艱難漫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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