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暖日融融,陽光落進屋子裏,床上沉睡的少女動了動眼皮。


    她看上去不過十三四歲,雖則皮膚粗糙蠟黃,也能看出五官姣好,假以時日定是一個美人坯子。


    隻是,少女睡得並不安穩,額頭上不斷冒出細密的汗珠,眉心深蹙,貝齒緊咬下唇幾乎沁出血跡,不時發出痛苦的嗚咽聲。


    隆冬的湖水冰冷刺骨,她在豬籠裏痛苦地掙紮,岸上的父母和三個哥哥卻滿臉厭惡,無動於衷。


    湖水湧進鼻腔肺腑,窒息的悶痛一陣陣傳來。


    “姑娘這熱終於是退下去了,隻是怎得這樣多冷汗。”


    一隻手在她麵上輕撫,蕭玉璿陡然睜大雙眼,深吸了一大口氣,胸腔裏一顆心幾乎要跳出來似的,砰砰作響,震耳欲聾。


    她的臉上是濃濃的驚懼,睫毛掛著水珠,還沒能緩過神來。


    “姑娘醒了,方才您叫夢魘住了,快些吃了藥,奴婢給您擦擦汗。”


    碧穗托起蕭玉璿,將溫熱的藥碗遞到她唇邊,又接過熱帕子,輕輕吸走她臉上的汗和淚。


    蕭玉璿的視線落到眼前人身上,是貼身丫鬟碧穗。


    環顧四周,這裏是她在蕭府的閨房,蕭玉璿看自己身上穿的春衫,卻想不起來現在的年月。


    忽地,屋外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傳來,一修長挺拔的年輕男子走進來,居高臨下盯著她:


    “五妹妹,你可知錯了?”


    男子一襲月白錦緞長袍,眉目如朗月清風,聲音溫和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疏離,一派端方君子的氣度。


    是她的大哥,蕭玨。


    蕭玉璿的目光在他臉上停留,心中卻湧起滔天巨浪。


    這身裝扮,這樣的對話……她,重生回了十四歲。


    見對方隻是看著自己,久久不曾言語,蕭玨眉心一擰,本就親近不多的語氣,又增添幾分不悅:


    “五妹妹,你也太任性了,玉瑤不過與你玩笑幾句,你就能做出推她進湖裏的事情,現如今她才醒,母親衣不解帶照顧玉瑤,人都憔悴了許多。好在玉瑤心性純良,不與你計較,還為你求情。”


    蕭玉璿回神,聽清楚了蕭玨的話,心中發冷。


    一個月前,她的養父母雙雙身亡,她憑借著一手繡活兒在京中一家繡莊做事,被蕭夫人身邊的李媽媽看見相貌,這才揭開當年一場換親風波,自己也被接回蕭府,卻不是按照應有的四姑娘序齒,而是排在了假千金蕭玉瑤的後頭,做了五姑娘。


    蕭玉瑤以她的身份,在蕭府金尊玉貴養了十四年,進府第一日,就跪在她跟前,淚眼婆娑著說打發她做一個粗使丫鬟都好,她想侍奉蕭老爺和蕭夫人,以償這十四年的養育之恩。


    蕭夫人心肝寶貝似的摟著蕭玉瑤在懷裏,對外隻說,蕭府家大業大,權當多養一個女兒。


    蕭玉璿沒有資格說不,三個哥哥也樂見其成。


    這一個月時間,為了博取父母和哥哥們的注意,她做了許多傻事。


    但她可以對天發誓,三日前蕭玉瑤落水,與她無關。


    然而,就是這場蕭玉瑤自導自演的落水騙局,蒙蔽了父母和哥哥們,讓自己與他們漸行漸遠,生了隔閡。


    不,是他們從來都是偏向知書達理,落落大方的養女蕭玉瑤。


    她這個半路回家的親女兒親妹妹,不過是上不得台麵,隻會讓家族蒙羞的五姑娘。


    “我知錯了。”


    她的聲音帶著少女獨有的清脆,還有一些病中綿綿的啞。


    蕭玉璿看著大哥近在眼前的臉。


    他的眼中還沒有十幾年後濃濃的嫌惡和鄙夷;如今有的,隻是麵對不懂事妹妹的不滿和不耐煩。


    妹妹認了錯,蕭玨本該覺得心中寬慰,可不知怎的,蕭玉璿的臉還是那張蕭家一脈相承的臉,聲音也沒有變,卻無端像換了一個人。


    明明昨日來見她,她還是一副梗著脖子聲稱自己沒錯的倔強模樣,怎麽短短一日,就如此乖順了?


    蕭玨已經及冠,除了曾和蕭玉瑤相處,他並不熟悉其他小姑娘的性子,此時雖然疑惑,麵上也還是稍稍緩和了些。


    “既然如此,若你誠心改過,我們也不會不依不饒,你終究是蕭家的姑娘,若是這跋扈專橫的名聲傳出去,對蕭府,對你都不好。


    你收拾一下,也別發懶睡著了,這便跟大哥去給玉瑤賠禮道歉,想來母親也不會再怪罪於你。”


    前麵幾句話,蕭玉璿隻是靜靜聽著,說到發懶睡著時,她抬頭,不動聲色地看了蕭玨一眼。


    一旁的碧穗卻忍不住,筆直跪了下來,“大公子,姑娘剛剛才退了熱,實在不好見風,還請您疼惜,叫姑娘再歇兩日吧。”


    蕭玨眼中劃過一抹驚訝,轉而變成了惱怒:


    “胡鬧!既然病了,為何不告知我們,為何不請府醫!”


    “你是不是覺得隻要你也病了,我們就會不追究你的過錯?你也太不把自己的身子當回事了!”


    碧穗著急,看蕭玉璿隻是疲憊地閉了閉眼,並不像之前那般,不讓她解釋,才道:


    “大公子,姑娘那日為了救玉瑤姑娘嗆了不少水,回來便發了燒。


    可老爺夫人還有幾位公子都緊著寶珍院,蘭亭閣隻有奴婢和春雯兩人近身照顧姑娘。


    打發人去問,隻道幾位主子和府醫無暇他顧,沒功夫來看姑娘……


    大公子,還請您為姑娘找府醫來瞧瞧吧。


    姑娘這一落水,隻喝了幾帖奴婢們用的風寒湯藥,萬一來日裏落下病根,可怎麽是好?”


    碧穗這段話,當真是戳人心肝似的尖利,蕭玨咬牙看著床上麵色蒼黃,神色平靜的少女,心中沒由來地發悶。


    這個妹妹,是在借丫鬟的口,埋怨他們隻顧著玉瑤,不顧她?


    可她也不想想,是她太過頑劣不懂事,他們才隻能多照看些心思敏感細膩的玉瑤。


    她能回到蕭府,已經是莫大的榮幸,還有什麽不知足?相比之下,蕭玉瑤從小錦衣玉食長大,與他們情誼深厚,如今從親女兒的身份淪為養女,才是跌入穀底。


    “好好好,你既然說你也病了,我這便叫大夫來,若是查出你在裝病,那我便越過父親母親做主,叫你好生去家廟反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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