泇水原還被冰凍著,凜冽的風呼呼地吹過來,路上滿是冰。凍雨像細針刀子一樣往下砸,枯樹上連隻鳥也不敢落,地裏的土都被凍酥了。


    冬閑時節嘉恒不敢閑,兩個孩子過了年上學得用錢,這兩個月得苦出錢來。


    今年建設項目多,公社現在增收蘆葦,一車給兩塊八工錢。爺仨頂風冒雪在蕩子地裏收蘆葦,手臉都被蘆葦拉割出一道道血柳子。沒人喊一聲疼叫一聲苦。這點罪對於被生活折磨的千瘡百孔的人兒來說算不得什麽。


    隻要能苦出錢來,就沒人喊疼。日子有奔頭,他們心裏閃著火苗在跳躍。一天爺仨能苦出三車蘆葦。


    天天一大早,天還將明未明之際,爺仨就得從被窩裏爬出來,推著車往幾裏路外蕩子裏跑。割葦子再裝第一車送到公社供銷社,卸了車怎麽也得九點多,餓的前胸貼後背,爺仨也不敢買二兩包子吃,拿出家裏帶的地瓜窩窩頭坐在車板上吃,嘉恒疼孩子在鋪子上買兩碗一毛五的豆粥讓孩子分著吃。老板看不過去,遞上一碟辣疙瘩絲菜,“老宗,兒子都大學生了還吃這個?”


    嘉恒恓惶著說“孩子上學得花錢,不省不行啊。”


    “地頭栽的辣疙瘩菜不值錢,你拿去,一般人我不給吃哩。”


    嘉恒趕緊致謝端著菜到車邊讓孩子們吃“老板好心送點鹹菜,趕緊吃,香的很。”


    興邦問爹跟老板說得啥,嘉恒掩飾著說,“老板誇你們有出息唻。都要讀大學了。”嘉恒轉過臉去裝作擦汗,擦掉了眼角的淚。讓孩子跟著他吃苦受凍不是他的初心。


    雖說吃的不好,總算填飽了肚子,爺仨捆捆腰又去地裏接著苦。蘆葦蕩子裏蘆葦越來越少,一天八塊四也掙不到了。嘉恒愁的慌,上哪掙錢去呢!


    興邦不小心摔倒在冰渣子上,手戧了個口子,振邦趕緊撕下一條布給哥哥紮上。最後一車了,嘉恒讓哥倆歇一會自己往車上裝蘆葦。


    哥倆窩在草堆邊躲風。振邦弓著腰撅著腚,研究起冰塊來,突然他大叫了一聲,“哥,你看冰底下是不是都是魚?”


    “別胡扯了,要有魚要被人抓完了,還輪的到咱?”


    “真有魚哎,成群結夥的頭挨頭,不仔細看跟泥一樣!”


    興邦趴在冰上一看還真是,“弟哎,老天爺有心讓咱體體麵麵的去上大學了,這魚咱撈出來賣了當學費路費。”


    “會不會公社有人來找咱麻煩?”


    “你個呆頭鵝,這大江大河裏野生的玩意哪有主,誰逮是誰的。先抓了再說。”


    送完最後一車蘆葦,弟倆跟爹說了冰底下有魚,他們打算砸冰逮魚賣。


    “行是行,就是太冷了怕你們受不了。別凍壞了。”


    “沒事,咱先試試。”


    爺仨找個避風的灣頭,真砸出不少魚來,但人也凍褲腿都硬邦邦地冰直了,好在嘉恒生了一把火大家才烤暖和點。穿上半濕不幹的鞋,走了幾裏路到公社去賣魚,三個人凍得直哆嗦。就這慘樣,十二塊錢的魚錢還被工商所收了三塊錢工商費,肥頭大腦的工商還理直氣壯的順走兩條大黑魚,分毛都沒給。氣的振邦的牙都要咬碎了,腮幫子鼓出筋來,胖工商滿不在乎,“我看你小子戾氣怪重,拿眼剜我?想我給你開罰單啊?”


    嘉恒趕緊上前陪著笑,“政府,小孩子剛入世不深,還不懂事,你盡管拿回家吃。”


    興邦也趕緊喝住弟弟,“趕緊擺攤,擺好了有賣相唻。”盡管他自己也氣的一肚子氣。但胳膊別不過大腿,此時不是硬氣的時候。


    送走了瘟神,回到車邊嘉恒才總算鬆了一口氣,“哎呀,別給他置氣啊,他是吃官飯的,咱是吃市場飯的,他不讓你擺,咱這個市場就沒有了。”


    “腐敗,太腐敗了。工商費他不是收過了嘛!你看這收費條子都是手寫的,回頭那工商費也得進他個人腰包裏。”


    “有權就任性。哪怕有螞蟻腿那麽大點權力,有人也能掏出肉來,咱老百姓管不了那麽多,也不是咱管的事。咱惹不起,躲得起,忍口氣就過去了。別看這點權力隻要他想,也能為難死咱們唻。和他們置氣犯不上。”


    “吃人糧食不幹人事的東西!”


    盡管受氣,賣魚比送蘆葦掙錢。爺仨第二天又去蕩子裏砸魚,這次小兄弟倆說什麽也不準備去公社賣,又不肯在四裏八鄉賣,農村是典型的鄉土熟人社會,牽牽掛掛的,賣魚收錢抹不開麵子。興邦振邦決定拉著車子去六七裏外的魯南村裏賣。


    為了麵子多受罪,弟兄倆選擇多受罪。


    算數不打算盤來。到了魯南魚並不好賣,吆喝一早上,隻賣了幾付生意就賣不動了。看的人不少,下手買的沒幾個。振邦有些灰心喪氣,“哥,這魚咱弟倆要是拉回泇水可就難看了。”


    “別急,心急吃不了熱豆腐,這麽好的野魚不可能賣不出去,現在家家都缺蛋白質唻。這事有蹊蹺,得靜下心來琢磨琢磨。可能初來乍到,咱不了解這裏的行情。”


    兄弟倆一人坐一個車把想折,興邦沒說話,他琢磨著看貨的人不少說明都想吃,都想買,但不下手說明囊中羞澀。看著山區家家戶戶門前的花生秸垛子堆的老高,他突然一拍腦袋,“老二啊,虧咱還是大學生唻,你看家家戶戶都種花生,他們家裏缺錢但不缺花生唻,花生也是稀罕物硬通貨唻,擱老家可比魚搶手多了。咱搞原始點,以物易物行不行?”


    “對呀,我怎麽沒想起來呢,經濟學不是說稀缺的就是有價值的嘛,這花生擱咱那可值錢唻。”


    魯南的鄉親們靠山吃山,靠著廣袤的沂蒙山區,家家戶戶都種了不少落花生。尤其山脈東南端,空氣純淨、山泉豐富、土壤肥沃,硒含量特別高。花生好養活,落地生根,隨便找個山凹就能種下一片花生。種下一粒米,收獲一瓢果。要說誰家缺這玩意那這家得懶惰到何等地步。


    有時候事情轉機就在思想轉變的一刹那。尤其是商品營銷,一個點子就能化腐朽為神奇。很快,滯銷品變成搶手貨,隨著花生換魚的吆喝聲,弟倆把魚換成了滿滿一車殼花生。


    泇水人多地少,大多地都種了糧食,油脂食物這一塊缺的厲害。弟倆拉著花生往泇水一倒騰,不要他們問事,爹一個人看著車子很快就賣光了。僅僅是多走了三十來裏路。一車魚就從十二塊變成了三十塊,整整多了一倍的錢還不止。


    商道,商道,無論大小生意都有道道擺在那裏,找對了路,這買賣就好做。一天一趟,一直到年根,灣子裏的魚也倒騰差不多了,爺仨掙了三百多塊。這學費路費是夠了,生活費也有個七七八八了。


    人有錢,底氣就足。


    一家人開始商量給孩子置辦行李。出門在外怎麽也得有一套得體的衣裳。黃芩帶著兒子去趕集,在街上走了一個上午也沒選著合適的。嘉恒腳都逛酸了,覺得比收蘆葦還累。逛的實在有些不耐煩了,“別逛了,這街上都是給咱這些大老粗穿的貨,孩子在這買不著合適的。下午去農場找恁叔想想辦法,那裏是咱的小上海唻,那麽多教授有文化的人不可能不懂時尚,人家的眼光得比這大街強十倍百倍的。”


    小弟倆被爹這個時尚這個詞刺激的齜牙咧嘴地笑,別說,咱爹詞用的還真時尚。


    三狗正在為解散農場忙碌著,市裏來緊急通知,年前農場就得關閉,裏麵的人各回各家各找各媽。現在各項工作都鋪開了幹,任務繁重,時不我待,隻爭朝夕!不可能讓這幫高等人才閑在農場曬暖。


    農場裏嘈雜的很,大貨車開始把領導和教授們的家往城裏搬,教授搬家很有特色,家具很少,都是成套成套的書和各類儀器,需要輕拿輕放。搬家工人還不太適應,小心翼翼的提不起速度。


    三狗忙的一頭汗,跑來跑去,拿著名單核對。都是神仙,他哪一方都不願意得罪。一處考慮不周,讓人家心裏不舒服,以後怕是再花心思彌補也無濟於事。


    沒有人願意被別人輕視,誰都不想自己成為最後一個離開農場的人。三狗最後調撥來的五十輛大卡車,他都交代好了,下午三點準時發車,共進退,提前落後都拿不到錢。


    這相當於一次部隊後勤戰略大退卻,人嚷馬嘶,瓶瓶罐罐,叮叮當當,需要精心組織。


    當農場的鍾樓敲響三點的鍾聲時,總算安頓妥當,卡車開始發動,鞭炮齊鳴。三狗現在農場大門口一一向離去的人微笑招手示意。


    “慢點開,祝你們一路順風。再見,再見!”


    客走主安。


    農場總算在鞭炮的硝煙裏慢慢靜下來。人們都有些感慨,一個時代總算落幕了。


    “走吧,到我辦公室喝茶。”三狗熱情的把爺仨讓進屋裏。


    “三狗,這農場就這麽空了?”


    “空了!以後這裏整體建成建材廠。”


    “總有些不舍唻。”


    “啥舍得不舍得的,這是曆史的進步唻。嘉恒哥,你這是來給教授們送行的麽?”輕鬆下來,三狗開起了玩笑。


    “不咋,原來想到農場讓你參謀參謀給孩子買件衣服的唻,不曾想農場都空了,這事鬧的。也算見證了一段曆史,這趟沒白來。”


    “哎,你別說,你還真找對我了。”


    “怎的?”


    “都急著搬家,把一件事忘了。劇場庫房裏還堆著好多上麵發下來的衣服和布料唻,本來備著春節匯演用,這都回家了還匯演個鬼。閑著怪可惜的,我帶你們去試試,看能挑幾件出來不。”


    林苗苗也來了,她帶著兩個孩子挑衣服,“先挑揀呢子大衣,這玩意不容易過時,小領西裝得要,南京、上海人好這一口。”但西裝隻有一套,興邦讓給振邦穿,“以後你是上海人,我挑件四個兜就行。”


    衣服挺刮淨,有時尚味。嘉恒要掏錢,三狗說免了,“你也算農場的職工,現在農場不在了,這些衣服算是抵你的遣散費,我給你開個條。”三狗公事公辦,給嘉恒開了一張條。


    “還有,這裏人家不要的門板,家具木材,焦炭,你要是能看上回頭你來拉。扔了也是扔了。明天縣裏機關事務管理局來清場,農場我徹底就交了。”


    “那你去哪裏?三狗。”


    “到縣上管經濟,這幾年跟著柏濤哥也算曆練了一番,對經濟實務摸出了一點門道。我這個人工作不挑,有口飯吃,有地方睡覺就心滿意足了。”


    “謔哦,你都當了副縣長了,說這話是不是太謙虛了!”


    興邦看林苗苗沒走有些奇怪,“苗苗姐,你怎麽沒走?”


    林苗苗臉微微一紅,“你以後得改口了,不能叫姐,得叫嬸了。”


    嘉恒接過三狗遞過來的煙笑眯眯的說“你們也算是門當戶對,單著這麽多年,熬成正果,有情人終成眷屬。”


    “你們是第一個知道這事的人,這樣吧,門口那家牛肉麵館,我和苗苗請你們吃喜麵。”


    林苗苗一拍三狗的頭,“啥喜麵?是喜宴。”


    興邦振邦要起哄,被林苗苗喝止住了,“別起哄,你們還是我接生出來的唻,第一個打你們屁股的不是恁媽,是我,小孩子起什麽哄。去我辦公室,我送你們一人一支鋼筆。傳家那份你們也給捎著。”


    三狗的人情,嘉恒領了,挑著撿了滿滿一車用的著的地方。傍黑兒,爺仨推著平車才到家,黃芩急的擱門口都踱了好幾趟了。看見爺仨一頭汗的到了門口才總算鬆了一口氣,“天爺爺,恁仨傻子幹啥去了,都這麽大黃子了還幹不靠譜的事,真讓人揪心。”


    “嘿,你個瘋婆子擔心個啥唻,三個大老爺們是一支隊伍唻,不論走到哪怕個球!我們今天算是撿著寶了,滿載而歸。”


    興邦振邦急著去傳家家送衣服和鋼筆,三狗叔也給他選了一套衣服。


    “急慌忙趨的,吃了飯再去哇。”


    “吃過了,還是三狗叔的喜宴唻!”


    “啥宴?說的沒頭沒尾的。啥玩意?”


    “卸車吧,芩兒。”


    “你別跟我貧。”


    “三狗,三狗和林苗苗結婚了,我們爺仨吃的喜宴。”


    “真的?哎吆,三狗可算有個家了,咱宗老三叔擱地下也能睡安穩覺了。”


    “你這說的哪跟哪!”


    “為啥不回家辦?”


    “人家一個副縣長,一個院長,不想大辦,領個證就齊活了。這些人和咱想的還不一樣!”


    “啥時候升的副縣長?三狗當這麽大的官了?”


    “十年河東十年河西,三狗這個正科級可幹了不少年頭了。這個縣長熬也熬到他頭上了。”


    “你說這林大夫,還能生不?”


    “你問我,我上哪知道去?你是鹹吃蘿卜淡操心。”


    寒隨著夜積聚,冷的連狗都懶得叫喚。村裏沒有夜生活,家家戶戶早早閉了門。傳家屋裏還亮著燈,三個人正熱烈地亞當·斯密的《國富論》,意氣風發的指點江山。


    “對每一個國家來說,供應全國人民每年消費的生活必需品與便利品的根本來源,是全體國民每年的勞動;那些被消費掉的必需品與便利品,如果不是由該勞動直接生產出來的,便是用該勞動的產出物向國外購買的……因此,我們不可能生產每一件必需品,我們需要和國外市場搞交換,也就是進出口,互補有無。”


    “你說的不對啊,任何一項進出口要想有個貿易平衡,你得先有成熟的產業、技術、工人和高效的生產率,這樣你才能在國際市場上有競爭力,……”


    栓住聽不懂,但他歪在旁邊的鍋屋柴火垛子上聽的津津有味,嘴裏的煙袋鍋子抽的也特別有勁。他知道眼前這幫小子不再是泥腿子了,他們胸懷大誌,憂國憂民,如果在大學裏再曆練一番,必將出將入相,前途無量。


    這都要感謝那個農場,和那個能折騰的翟柏濤,不論是逆境還是順境,人家百折不撓唻,人家給這幫孩子種下了希望的種子,並啟發它們萌芽。一走就走出個不一樣的人生來。


    而他這個大老粗就隻能是大老粗,隻能隨著日子隨波逐流,被時代大河裹著著,嗆水著,蒼老著。


    人有無限可能,走什麽路就有什麽樣的人生。但要成功,關鍵是跟對人。有人在關鍵時刻能啟發你,讓你頓悟,再扶持你一下,在生活的摔打曆練之下,你的人生從此就不同。


    百世修來同船渡,千世修來共枕眠。三狗摟著女人要行好事。女人卻要先談情,“看你猴急的,憋了這麽多年還差這一會?你說你為啥不找別人單找我?”


    “馬行無力皆因瘦,人不風流隻為貧。我窮的很,沒人看得上我。好不容易碰到不識貨的你把我剜到籃子裏當個菜,我還不趕緊就坡下驢。”


    “你嘴怪貧唻。”


    三狗把嘴湊近女人的耳邊輕輕說,“最關鍵的是我一看見你就走不成路,你不知道,我一看見你我就起反應,硬的不行。”


    “哎呀,你真流氓。”


    “哎,你別說,今天我就流氓了。”男人再也控製不住自己,直接把女人摟在懷裏,三下五除二就把女人扒了個精光。女人也矜持不下去了,兩個人纏在一起。


    今晚男人瘋了,嘻了一回沒嘻夠,他摟過女人要接著嘻,“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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