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恒回到了泇水。


    一個薄薄的棉被用捆帶紮成行軍背囊,一個綠色水壺提溜在紮帶上。斜挎著一個黃背包,一身洗的黃白的衣服證明他剛才前方下來。


    他曾經多麽的豪情萬丈,回來是空空的行囊。


    在流淌的泇水前,嘉恒站了老大一會。水還是那麽的清甜,他已不是從前那個懵懂少年。


    前年部隊被打散後,他被俘虜了,不願意再拿起槍,便跟著部隊南下當了兩年支前民工。臨來前部隊一政委給他開了一張支前民工複員證。叮囑他,“記住了嘉恒兄弟,你一定要放好,丟了啥玩意也不要丟了這張紙。以後你就知道這玩意的用處了。”政委是個五十多歲的錚錚漢子,在連隊威信極高。嘉恒記下了。把證放在貼身的衣服口袋裏。


    一路走來,這張證起到了不小的作用,坐車住店處處都要用的到。看見了泇水嘉恒心溫起來,到家了。


    四下無人,在河邊盛開的朵朵蛇床草叢中,嘉恒嚐試著躺下來。他把腿盡量放鬆,讓後背的每一寸肌膚都貼著地,蜜蜂和蝴蝶忽閃著圍著他嗡嗡的飛。把臉扭過來埋向鬆軟的土地,花香混雜著泥土的芬芳便衝進了鼻腔。


    兩行熱淚噴湧而出,啊嘿嘿,青壯的漢子再也抑製不住了,嚎啕哭個痛快,快速聳動地肩膀和抽動的喉結可以看出這個年輕人在外麵受到的多大的委屈。


    哭吧,故鄉的風,故鄉的水能治愈一切痛苦和委屈,哪怕你是一事無成一敗塗地的,哪怕你兩手空空一事無成,故鄉也溫暖的接納你回家。


    站起來,整理利索了,回家。


    從此嘉恒是另一個人了。


    到了家門口就看見挨著牆搭了一個破棚,棚地下一口小鍋還冒著些許氣。想必爹娘剛吃過飯不久。掀開鍋蓋,一股子草腥氣撲麵而來。看起來家裏也斷糧好久了。心情沉重的推門,推不動。嘉恒急切地隔著門喊,“爹,娘,開門啊。我,是我……”


    嘉恒的聲音低下來,心裏默念著,是我啊。


    吱啦一聲,黃巧雲拉開了門。已經好久沒人來這個家了。今天有人敲門,震嶽還說她聽錯了,“現在,誰還敢進咱家的門。”黃巧雲覺得心突突的跳,“我得去看看,萬一是孩子呢。”


    門口站著一身黃白軍裝,“是嘉善回來了?”影著光,巧雲有點花眼看不太清。


    “娘,我是嘉恒啊。”


    “嘉恒?”巧雲有點恍惚。


    “嘉恒!是老二哇,老二回來了,我的孩子啊,這兩年你跑哪去了?”巧雲激動起來,“震嶽,震嶽哎,你看誰回來了,是老二。”


    宗震嶽坐在床上聽得真真的,激動地把煙袋鍋子絆在小桌子上,急慌忙趨地連鞋也顧不上穿,光著腳就往堂屋外跑。


    “嘉恒!我的孩唻,啊嘿嘿,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哎。”宗震嶽摟著兒子那結實的肩膀喜極而泣。


    這兩年宗震嶽也多愁善感起來,遇到聚散離合事時容易掉淚。


    “爹,娘,回來了,以後就不走唻哎。”


    “好,好,好哎。”老兩口招呼兒子吃飯。嘉恒指了指門口的鍋。意思是家裏已經揭不開鍋了麽?


    “嗨,趕緊進屋,進屋再說。”老兩口忙活著把院門關了,插上門栓,歡天喜地的簇擁著兒子往屋裏走。


    屋裏飯桌上的飯要比院牆外鍋裏的飯強不少,是高粱米混著山芋幹和貓眼草煮的稀飯。孬好還見著糧食了,這年頭能吃上一頓這飯就是上輩子積了德,祖上冒青煙了。


    看著兒子狼吞虎咽地扒完了一碗飯,宗震嶽心滿意足帶著兒子在院子裏轉轉。


    “帶你看一看,咱家雖然現在成了萬人嫌,但好人不會永遠遭惡報。”宗震嶽帶著嘉恒下到後院的山芋窖子。


    “年前,家裏一切都被他們搜刮一空,啥也沒有了。藥店裏藥材讓我盤了以後,賣下的錢啥也沒幹,都買了糧食放著。本來是想著咱當大夫這麽多年不會種地,就買了糧食屯著。沒想到現在糧荒這麽厲害,歪打正著了。”


    宗震嶽回頭盯著老二,“你不會覺得我為富不仁吧?”


    嘉恒嘿嘿一笑,覺得這個爹還真有趣,“現在你還敢談富唻?”


    “哎嘿,咱現在沒家底子了,哪來得富,就這點糧食裹著一家子的命唻。”


    滿滿一地窖子糧食,一麻袋一麻袋地堆砌著。要擱兩年前,嘉恒肯定得跟父親蹦起來不可,罵他為富不仁。這兩年,經曆了這麽多事情後,嘉恒現在也弄不清什麽是對什麽是錯了,或者在他看來,他根本就就沒有資格評論對錯。


    夜裏,躺在床上睡不著覺。村子裏沒有動靜,大都逃荒去了。嘉恒睜大了眼,他想看清屋頂那根柱子上的疤痕。小時候他經常盯著這個疤眼看,幻想著這裏曾經是哪個象鼻蟲的家,被人硬生生砍下來蓋了房。屋裏很黑,疤眼看不見,嘉恒翻來覆去像烙煎餅一樣兩邊烤。


    以後的日子怕是也難熬。也許,日子本就是熬出來的。


    第二天嘉恒去村部落戶,剛撩簾還沒進門就被旱煙霧熏得睜不開眼,想退出去就被眼尖的栓柱看見了,大喊,“嘉恒啊,進來,別走哇。”


    嘉恒眯著眼進了屋,看清了栓柱斜躺在一把羅漢床上,那是翟舉人煮茶賞書時的寶貝,現在成了栓柱的炕榻。栓柱吃的可比以前胖多了,圓滾滾地腦袋,紅光滿麵,說起話來中氣十足。他現在可是村裏一跺腳全村亂顫的人物,村書記嘛,頭牌。


    辦公桌對麵坐個俊俏的村委員梨花,梨花名叫的名副其實,白淨的臉蛋,白淨的脖頸,總之是真白,任誰都願意多看幾眼。此刻正坐在跟村支書一本正經的匯報工作,其實有啥匯報的,不過是打情罵俏罷了,但在人前梨花很能拎的清。


    “書記呀,那就這樣呀,哪天再詳細匯報。”


    “好好好,今天我兄弟來了,得好好嘮嘮,改日匯報。”


    梨花扭著細腰梨花帶雨般的走了。刮走了栓柱的心。


    “嘉恒老弟,坐坐。”


    嘉恒不敢坐,以往栓柱在槐林藥店是跑腿掌櫃加堂哥。現在是一言九鼎的村書記了,堂哥不堂哥的,感情得看栓柱態度。


    拴柱倒也沒端著,大咧咧地說,“嘉恒,可能你也聽說了,你爹被槐樹踹斷了腰,是我攔著的,不然俺叔怕是過不了那一關。”


    “這還的感謝栓柱哥唻,你的恩情我記得唻。”


    “那倒不用,自己兄弟不談情不情。到時你姐,嘉善那邊問起來你知道這個事就行了。”


    “管,我記得唻。”


    “哦,你回來上麵沒有個手續什麽的麽?”


    “有,有”嘉恒把支前民工複員證掏出來,那張紙都搓悠的烏漆麻黑了,栓柱坐起來把證接過去細細看了又看。


    “好!好好好!這張紙比啥都金貴!有了這張紙,你家也是支前之家嘛。我看槐花也不能把咱兄弟怎麽樣!”


    栓柱給嘉恒遞上一支煙,點上,嘉恒不會抽,嗆的直咳嗽。


    “嘉恒啊,聽哥的,你在淮海城那一段事就爛在肚子裏,任誰也白提了。村裏人問你,你隻說去支援解放當支前民工去了。白看是個民工,頂用!”


    嘉恒忙點頭,“管,管,哥你交代的事我記下了。”


    栓柱很滿意弟弟的態度,“一個姓的本家裏還是你家最明白事理。我現在好歹是村書記,啥事不能太偏向本家唻,得一碗水端平唻。”


    “栓柱哥說的對。抽煙,回來前部隊發了兩包飛馬煙,我不會抽。”嘉恒低頭把煙放到桌子上。


    栓柱還是猛抽旱煙袋鍋子,屋子裏又煙霧繚繞起來。嘉恒剛準備要告退,栓柱突然想起來什麽似的,“嘉恒,你這樣,……”


    嘉恒不敢動,他等著栓柱的話頭。栓柱話卡住了,低頭用火簽子撩撥銅鍋子裏的旱煙,嘴咂摸著,鍋子麵上的煙葉綻開一朵小紅花?


    “親不親一家人……你呀,就到村牛棚管管牛馬吧,集體資產唻,得找可靠的人。”


    嘉恒很意外,更多是驚喜,還有這好差事等著他。喉頭有些哽咽,“那管,哥,好哥,那我先回去了。”


    “回吧。”


    看著嘉恒低著頭往家走,栓柱臉慢慢嚴肅起來。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誰知道以後年代刮哪風,他這個村書記也拿不準。不為難人是栓柱本色,讓嘉恒看牛棚也不全是看本家麵子。嘉恒兄弟姐妹老大一家人唻,哪個日後發達了,他這個遠堂哥也坐的穩唻。


    做人留一線,日後好相見。


    在往年看牛棚是件苦差事,誰都不願意幹。因為鬧荒災,今年看牛棚就是一件好差事。所以讓誰看是件藝術活。你可以說是懲罰,也可以說是美差,為啥,因為牛馬是公家資產,吃著配額唻,當然這件事隻有村書記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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