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虎愣了一會兒,硬邦邦的身軀也不知不覺地放鬆。


    他其實沒想瞞她。


    這是他媳婦兒,是他娘們兒,是他們段家人。


    打他們訂婚那天起,他就已經在心裏也這麽定下了。


    他倆得過一輩子,家現在就仨人兒,能瞞得住啥事兒。


    再說,他名聲在外,段家的過去也不算個啥秘密,十村八店兒的傳言拚拚湊湊都能整出好幾個說法,又有個啥必要瞞。


    可盡管如此,他也沒想過要過於刻意主動的提起。


    段虎緊緊抿住唇,濃深眉心微蹙。


    他問自己,為啥不說為啥不提呢。


    這麽想著,他立馬就覺得自己特矯情。


    不就是點兒難過的事兒麽?


    個大老爺們兒怕啥的?說就說唄。反正她都知道了。


    她... ...她還非得聽他再說一遍。


    對。


    是季春花非得聽他說的。


    她還摟著求他呢。


    而、而且她還哭唧尿嚎兒的,整得多難受似的。


    切,多大點兒事兒啊?至於的麽?


    段虎不自覺地舔舔唇,覺得嗓子眼兒裏特噎得慌,幹澀得很。


    心想,指定是這炕燒得太熱了。


    他略顯暴躁地一嘬牙花子,喉結滾動兩下,抬腿就把腳底下的被又蹬出去更遠。


    然後滿不在乎地道:“其實老子也沒過幾天兒苦日子,我沒覺得我自己個兒可憐。”


    “我,我小時候過得老舒坦了,爺奶疼我、護著我,咱爸咱媽感情也好,天天黏得呼的,瞅得我都牙酸。”


    他幹巴巴地笑了一聲,微乎及微的頓了頓。


    再開口時,語氣仍然懶怠,嗓音卻更為嘶重。


    季春花緊緊抿著嘴兒,不敢發一言。


    甚至連呼吸都放的很輕很輕。


    她生怕她出啥動靜兒驚著他,他就會像才想試探著鑽出山洞的受傷孤獸一般,嘶吼著威脅,接連退後。


    然後段虎就繼續往後說。


    說他小時候想吃啥吃啥,想喝啥喝啥,想咋耍咋耍,


    反正耍過頭無非就是他爸的一頓揍,他也不怕。


    他們家的買賣兒說起來也沒啥了不起,就是幹批發零售的。


    好多人脈還有生意經也都是從太爺太奶那傳下來的。


    賣的東西挺雜,基本啥都賣。


    往上捯,最開始的時候也是長輩們從擺攤做起。


    但他們都能吃苦耐勞,天南海北地去找更新的貨、更好的貨。


    攢了錢就開始弄門臉兒,租廠房。


    再詳細的事情,段虎其實也記得不是很清楚了。


    因為他打小兒就總吵著嚷著說:他不要幹買賣兒,不要接他爸的班兒。


    沒意思,沒勁。


    他想當兵,他想端槍打壞蛋去,那多帥多牛逼啊。


    這麽說的時候,他爸就會罵他,說他不懂事兒。


    段家攢下這幾輩人幹買賣兒的根基,手底下又那麽多門臉兒跟廠房。


    你不接,你不接誰接。


    段虎爺奶護著,說虎子不樂意幹就不幹,咱家往後又不可能隻他這一根獨苗兒,就衝你黏糊小雲那勁頭,再過幾年估計這桌子都得坐不下。


    完了段虎他爸更不樂意了,說再生?


    再生個跟他似的,八斤多的大胖小子咋整,小雲生他時候差不點兒沒累死。


    這的確是事實,爺奶聽了心裏也疼得慌。


    於是就勸,說再過幾年吧,沒準兒他就是現在腦瓜熱,勁頭足,再過幾年... ...沒準兒又對當兵沒興趣了。


    可他們咋都沒想到,這再過幾年,就迎來了一個天大的噩耗。


    事情起於,南方那邊聯係段父,


    說好大一批貨叫人扣下了,非得說裏頭有違禁的東西。


    這麽個情況進貨方必得到場麵談,配合盤查。


    段父收了好些的貨款,貨卻壓住了給不了人家,自然心急如焚,連夜就買了火車票奔著南方去了。


    好在等他抵達南方了解情況以後,大家才發現這事情是個誤會。


    其實就是有人眼紅段家賺錢,蓄意坑害,故意惡心了他們一下。


    膈應是挺膈應,但也沒翻起太大的水花。隻不過折騰人,整的人心驚肉跳的。


    段父來信報了平安,說在那頭還得辦點手續。


    再一個他也想打聽打聽,到底是誰想害他。


    這種事情說起來並不新奇,恨人有笑人無麽人之常情。


    但他也不能不聞不問,啥都不知道。


    一家子這才把心都放肚兒裏。


    就這麽著,一個月的時間稍縱即逝。


    段家沒再收到第二封信,卻也遲遲沒有等到段父的歸來。


    爺奶都覺出不對勁了,與此同時或許是父子連心,堪堪九歲的段虎總是成宿成宿的做噩夢。


    他打小壯如小牛犢,基本沒生過啥病。


    在那段時間,卻三天兩頭的在夜裏燒起來。


    嘴裏還一直叨咕:“爸,爸。”


    孫巧雲聽得一顆心都要被扯碎,可她那雙腳不方便走路,又毫無門道。


    她是孫家欠下巨額債務以後,當抵債塞給段家的媳婦兒。


    若不是她命好,碰上了這麽好的人家,這麽好的爺們兒,她都不知道她後半輩子該咋過。


    她自小就被管束慣了,像是就算打開籠子也不敢飛出去的鳥兒。


    加上那會子段虎又總渾渾噩噩的發燒,做惡夢,夜裏折騰得要命,她也是半步都不敢離開。


    於是,就隻能由上了年紀的段爺爺出去連打聽帶忙活。


    段虎隱隱還能想起自己發噩夢的時候。


    眯起深暗凶戾的眸,不自覺地回憶起夢中場景,


    “我... ...我夢見有個老深老深的懸崖,看不見底。”


    “我就跟我爸一塊兒往下掉。”


    “我想拽他,但就是拽不著。”


    他定定地瞅著黢黑一片的房頂,忽然覺得那裏也像是個巨大的、看不清的黑洞。


    很快,卻又嗅聞到季春花軟綿綿、溫乎乎的氣息。


    他晦暗的眸色逐漸清明,驀地產生一種大夢初醒、心裏空蕩蕩的滋味兒,


    顫抖著閉上眼,呼吸粗沉。


    過會兒,倏而有些突兀地扒拉開她,挺身坐起,順著後腦勺搓了一把,


    “後頭的事兒你都知道了,咱媽指定也跟你說了。”


    “下大雨又打雷的... ...船,船不就沉了麽。”


    “我爸就沒了,貨也沒了。”


    “那是艘老大的船... ...”段虎舌尖發苦,不忍抵了抵腮。


    光著脊梁伸了個懶腰,還打了個哈欠。


    像是故事的結尾,他說的很平淡,“我爺得善後,賠了好些錢,貨款,還有違約金。”


    “等都賠完,我家也就沒剩下啥了。”


    “... ...是有家底兒,但後頭爺奶太難受,就病了。”


    “都是不好治的病,熬人還熬錢的毛病。”


    “完了,完了不就,不就沒治好。”


    “家裏也就... ...這麽著垮了麽。”


    “... ...”身後毫無動靜。


    屋兒裏靜到幾乎可聞針落地。


    “?”段虎眉一皺,有些僵硬的試探著側身,“誒,肥——”


    借著微弱的月光,他瞧見了季春花恬靜又白胖兒、儼然已經進入夢鄉的臉。


    段虎一愣,嘴角抽搭著賊不爽地低罵:“艸!”


    “你他娘的可真行,上回聽故事就跟要睡著似的。”


    “這回可倒好,還真給老子睡過去了!”


    他翻了個老大的白眼,哢嚓一下仰麵躺下。


    厚實雄渾的身軀“嘭”地砸到被褥上,


    季春花肉嘟嘟的指尖悄然輕顫。


    段虎全然不知,聽著耳畔綿軟的呼吸臉越來越黑,咬牙切齒地道:“睡就睡,艸。”


    “老子才不跟你一般見識... ...你指定是原先在季家吃不飽也睡不夠的,才這老些覺。”


    “誰惜的搭理你... ...老子也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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